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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找工作的偶然机会，让我窥见了一条小红书博主的灰色产业链。

从买卖账号到招人做博主，然后利用这些账号接广告，整条产业链已经非常成熟。

同一楼层的其他公司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家连门头装饰都破破烂烂、只有十来个人的小公司，实际上可能是这一层里最赚钱的一家。

那些抱着博主梦来到这里的姑娘们也想不到，她们要做的不是博主，而是无情的广告机器。

1

某天下午，当我打开招聘APP浏览招聘信息时，几个标题带有“小红书博主”的招聘信息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点开一看，薪资栏里赫然写着7-12k、8-13k不等，详情里对于工作内容的介绍却大多写得简单模糊，但基本上都带有这么几个关键信息：

“无门槛”、“一周只需要来公司2-3次”、“拍照好看即可”、“可以手把手教学”、“轻轻松松月入过万”。

招聘网站上类似的信息 | 作者供图

如此低的要求，又搭配着如此高的薪资收入，任谁都能看出来其中的不对劲，但出于好奇，我还是毛遂自荐了好几家。

只有一家公司回复了我，而且hr当天就问我有没有时间去面试，于是我精心选了一身看上去非常“小红书博主”的穿搭，以期能给我的面试加点印象分。

公司的门头窄窄的，入口处正对着的就是公司的前台。一般情况下，公司的前台都会做得特别气派、美观，毕竟是一家公司的“门面担当”，但是这家公司前台的背景墙上，却还残留着上一家公司名称的印记。

一眼望尽的空间里，工位布局十分紧凑，墙上也随处可见白色墙皮脱落后漏出的斑驳水泥。

可就是这么一家处处透露出“寒酸”气息的公司，面试的人却不少。和我一起等待面试的有三四个女生，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大家就聊了起来。

大家都觉得做博主是个好工作，因为能同时实现“工作自由+经济独立”，所以看到“招博主”以及“高薪”，就想着来试试。

我们聊天期间还陆续见到了好几个已经入职了的博主。即便戴了口罩，也不难看出她们都化了十分精致的妆，其中还有几人是拖着行李箱过来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出差归来，而是来公司拍摄产品。因为一次要拍的产品很多，所以就装到行李箱里带过来了。

2

面试我的人看起来非常年轻，但大家都尊敬地叫她“胡姐”。

她一脸严肃地提醒我说，这份工作没有招聘信息上写的那么简单，实际上不是兼职，而是全职，工作也比较辛苦。

我问她辛苦在哪儿，她说：“这份工作最辛苦的地方就在于每天要填单子，而且是几百张单子。初期刚上手可能不太熟练，需要花费时间比较长，但每一个单子其实几秒钟就能填好，后面熟练了就会快了，而且有的手机有一键填单功能，所以也不难的。”

“工资方面没有底薪，每个月业绩保底一万五，到手最低七八千左右，没有上限，看你个人能力了。这份工作其实比较偏销售的性质，平时工作压力还是不小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就说了这么点儿信息，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接受？”我在心里默默吐槽，嘴上却说着：“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紧接着我就直接进入了复试环节。复试的面试官换成了一个男生，看着像个00后。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就是这个公司最大的头儿。

复试内容更简单，就是让我使用公司的单反，去布景间拍几张照片，看一下我的拍照水平。拍完给他看过后，他就直接叫来胡姐跟我签合作协议了，整个面试到入职的过程顺利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经历了最快速度入职的我那会儿还没有料到，我也即将经历最快速的离职。

3

胡姐拿来的并不是入职的合同，而是合作协议。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合作协议而非劳动合同。

本着谨慎的态度，我把这两张单面打印的纸反反复复看了至少三遍，有任何一条不理解的都赶紧问，尤其是关于赔款的条目。

胡姐在一旁准备好了印章、印泥还有签字笔，耐心地等我看完，仿佛对这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

合同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公司是甲方，我是乙方。

公司提供设备、场地、账号、资源，我负责运营账号，获得的收益我和公司五五分。另外，如果因为我的原因导致账号被封或出现其他问题，我需要赔三万块给公司，如果离职后我还用该账号接到的资源来营利，那么不仅要把营利的钱全都赔给公司，还得再赔十万块。

在反复和她确认了“只要把账号完好地交接回公司，离职就不会产生任何费用”之后，我最终还是带着忐忑的心签了字、按了手印。

合同一式两份，眼看着她拿走另一份，我强忍住了想把它抢回来的冲动。

和我交接账号的博主不在，所以我只能改天再来交接。当我从公司出去等电梯时，我听见胡姐和其他人说笑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我刚才那副“生怕被骗钱”的样子。

但我确实不放心啊！就连坐公交回家的路上我都在反复研究那份协议，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签了个“卖身契”，钱没赚到，还要倒赔。

“早知道就应该偷偷录音，万一对方反悔了怎么办？哎呀，要不要咨询下当律师的发小，这合同到底有没有问题？”我的心里天人交战，明明找到了工作，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总害怕自己掉入了陷阱之中。

4

胡姐提前告诉过我即将到我手里的账号的名字，所以我早就在那个账号主页里看到过上一任博主的照片了，但见到她本人的时候还是差点没认出来。

和我交接的前任博主叫阿衡，是个还在上大学的小姑娘，她从学校赶到公司的时候，时间已近中午。

阿衡一到就开始和我讲哪些单子是正在进行中的，哪些单子是地址填了她那里，她准备独自完成的。一边翻着微信聊天记录，一边让我把未完成的单子记个备忘录。这一串“术语”听得我直发懵，肚子正好也饿得发出了抗议声，我们就决定先出去吃个饭再做交接。

我们两个边吃边聊天，说起为什么想来做这个工作，阿衡和我讲了她室友的故事。

阿衡的室友就是一名粉丝上万的小红书博主，而且本身家庭条件就很不错。看着室友每天拍拍照就有钱赚，还有品牌送的阿衡都舍不得买的化妆品、衣服、首饰什么的，潇洒万分，阿衡觉得十分羡慕，所以当她身边的朋友给她推荐了这个兼职的时候，她就抱着一颗“当博主”的心来了。

不过做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简单。阿衡说：“如果你不是非常缺钱的话，我觉得你没必要做这个。这个兼职真的非常费时间，我马上要考期末考试了，根本没时间再忙这个了，而且这个工作压力真的挺大的。”

“压力”这个词再次出现，但依旧被我忽略了。一个兼职而已，我又没想着要做出一番业绩来，能有什么压力？

可很快我就明白，这种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态，从一开始就错了。

5

回公司前，阿衡犹豫了很久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公司的账号其实是买的。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有人买卖公众号的，头回听说小红书账号也有买卖的。

阿衡给我看了只有登录上这个账号后才能看到的“仅自己可见”的部分。原号主应该就是抱着卖号的目的来做的账号，发布的全是一些吸人眼球、能快速涨粉的内容。

这样的一个万粉小红书的账号能值多少钱？阿衡也不知道。

回到公司后我让阿衡先给我科普了一下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和流程。

所谓的“单子”，也就是广告。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以账号博主的身份，去接广告，通过给各个品牌打广告来赚取广告费（也就是稿费）。

工作微信上有一个微信工作群，群里有人每天发各种品牌合作的报名表单，博主需要把每张表单都填上，然后等pr（品牌公关）审核账号，要是通过了就等着收产品、拍照、修图、写文案（或者拍视频）。

她随手点开一个表单链接给我看了下，大概需要填写小红书账号名称、主页链接、微信名称、地址、电话、粉丝数、点赞收藏数等10项左右基础信息，看着确实不多也不难。

我又粗粗翻了下这个工作群的信息，发现这些表单似乎没有尽头一样，上滑下滑，一屏一屏的全是表单的链接。

“这些全都要填？”

“全都要填。”

填不完的表单 | 作者供图

接着她给我讲了合作的形式，有两种：有偿合作和无费置换。其中，无费置换的意思就是没有稿费，用产品来换小红书笔记。

接单的形式，一共有三种：先拍单后返款、直接邮寄和拍完寄回。

除了提前声明要求拍完照发完笔记寄回的产品之外，其余所有产品都是博主自留，不用给公司。

这也就是为什么公司规定了不让接无费置换，却依旧有人偷偷接大牌无费置换的原因。虽然没有稿费，但是能“免费”拿到大牌产品自用，其实就已经相当于赚了。

不过，不管有费还是无费，到了万粉这个段位，都不是发了笔记就万事大吉的，品牌方普遍会对笔记的赞藏评数据有要求。

“这也不用担心。”阿衡说，“公司内部有好几个互暖群，里面都是公司的博主，大家相互赞藏评一下，数据很容易就完成了，我那几篇笔记都是这么弄的。”

6

阿衡的科普工作差不多完成时，在胡姐的监督下我们正式做了账号交接。

工作微信在我的手机登录上以后，原本安静的手机开始不停地震动，一条条消息像一串串鞭炮一样，炸得我的手机震动不已。

小红书账号也登录好后，阿衡就功成身退了。我也被胡姐带去见了我的组长，听她给我讲组里的规矩。

每天上午10点，组长会抽查前一天的填单情况，如果被查的那一单有哪个博主忘了填报名信息，那么这个博主就会被罚款50元，第二次直接开除。

每天晚上9点，组长会在群里让所有人汇报当天的接单情况，新人入职试用期三天，要求每天业绩需要至少达到800元，三天都达不到的，就会解除合作关系。

此外，每晚9点半还要在微信上向备注为“财务”的人汇报当天的收益情况，即当天收到稿费报酬的有哪几个单子，每单多少钱。至于收到的钱，则需直接通过微信转账，转一半给他。

向“财务”汇报当天收益情况 | 作者供图

忘记汇报的，初犯罚款200元，再犯开除。

入职第一天就要背负上业绩压力，这和我想好的“躺平式工作”差距也太大了！

没等我在心里感慨完，我又被胡姐叫去和其他新博主一起听入职培训。

除了组长和我讲过的一些规则外，她还补充了一些。

我们这些博主每12人为一组，每组的组长负责监督和管理组员们，组与组之间是竞争关系，而且也有等级之分。从优到差一共有ABC三个等级，等级越高的组完成业绩的奖励越高。

但我仔细翻了翻，最高的奖励不过是当月业绩最优组能获得1000元奖金罢了，分到每个人手里那就更少了。

奖惩规则讲完后，胡姐还手把手地教了我们如何P图，这项技能是专门用来应对各种“pr的要求达不到”的情况的。

“记住，给pr发的时候千万不要发原图啊！发这种模糊的小图就行了。”胡姐再三叮嘱。

“这能行吗？”有人提出了疑问。

“怎么不行？当然行了！我们忽悠pr，pr忽悠品牌方，把图P得好一点儿看不出破绽就行了。”胡姐毫不在意地说。

培训结束后，按照惯例，胡姐问我们几个有没有什么想问的，一个姑娘举起了手。

她问出了我们都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除了发推广，我们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布些日常生活的内容呀？”

大家的初心毕竟是想当博主的，因此心里并不满足于只当一个发广告的机器人，但是胡姐的回答显然不太让我们满意：“可以是可以，但是要提前发给公司这边做内容审核，审核通过的话就可以发。”

7

接受完新人培训，我就正式开启了“小红书万粉博主”的体验生活，虽然业绩方面比较有压力，但是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先撑过前三天吧？

结果我就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卡在10点前给组长发了条微信：组长，下午我去办理离职。

被反复提起的“压力”二字，我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我的手机没有“一键填单”的功能，每个报名表单虽然只有10项左右的内容，但我只能一条条复制粘贴以及手打。

每个表单的格式还不完全一样，信息粘贴到错误的位置时有发生。不止如此，在“账号类型”一项上，还需要仔细看人家的要求是什么。

胡姐在培训时特意和我们强调过，人家要什么类型的号，我们就说自己是什么类型，一切以接单为目的，至于接到后怎么办，自己多想想办法总能解决。

我一边填表格填到手忙脚乱，刚填完一个表单就又蹦出来十个新的表单。另一边还要不停回复各种消息。

有正在合作的pr来问进度的，有还未合作的pr来问合作意向的，还有汇报时间到了时，组长的疯狂艾特和催单。

群内的各种消息 | 作者供图

不到晚上9点，组长就已经开始在群里每隔十分钟就问一遍组员们的当日业绩。她还让大家把当日已经确定合作关系、而且人还没招满的pr的名片发到群里，以便让业绩没完成的博主去加这些pr的微信，毛遂自荐。

尽管我按照组长说的去做了，但当天业绩还是没完成，压力值也快爆表了。

“我们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一晚上的时间让我对此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如果一条条消息是一颗颗子弹，我早就被轰得连渣都不剩了。

8

经过了一晚上的体验，“小红书万粉博主”的梦也该醒了。

一切都是以接单为目的，一切都以接单为中心，一切向钱看。

我粗粗算了下，要达到每个月不低于一万五的业绩，平均每天要发至少3单广告。

拍摄、修图、写文案、填表单，这几件事就能把一整天的时间填满。只有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认清工具人的身份，才能在这个职位上做得久。

随手点开我的那个账号的关注列表，里面都是公司其他博主的账号。

这些账号都和我手上的这个差不多，几十篇能被看见的笔记，内容全部是打着“好物推荐”旗号的广告。每篇笔记的点赞数稳定在40左右，评论区里是大家的商业吹捧。要是仔细点儿，翻到底，甚至能看出来这个号到底经手了几个人。

每一个出镜的博主，不管是照片还是视频，都开了厚厚的美颜滤镜，然而却在一本正经地读着pr给的brief上罗列的护肤品的“神奇功效”。

“文案部分也不用担心，抄就可以了。”面试的时候胡姐说道。

内容写不好没事儿，可以抄；长相普通没事儿，可以美颜 ；数据不好也没事儿，可以“互暖”甚至还可以P图……

人人皆可轻松上手，也就意味着最大限度上抹杀了每个人的特性，只留下工具性。这份赚钱快、无需技术含量、无需能力增长的工作，隐藏的代价就是，做得越久，越是在浪费时间、空耗青春。

这里不是实现姑娘们“博主梦”的梦工厂，而是实实在在的劳工厂。每个月动辄几百万的业绩目标摆在那里，根本容不下“做梦”的空间。

9

去办理离职的时候，公司的员工们正在开会，所以我就和坐在一起等待的姑娘们聊了起来。

一聊才发现，我们几个刚好把公司的流程凑全了：初试的、复试的、入职的以及我这个来离职的。

她们很好奇我这个已经打入内部的人为什么离职。

人还在公司的地盘上，我只能推说自己时间不够，没有精力继续做下去了。不是我不想说实话，而是个中滋味需要亲身体会才能明白。

胡姐走出会议室看见我时，前一秒还在上扬的嘴角立马往下压了压。她冲着我和另一个女孩一招手：“跟我来吧。”

胡姐一边操作我和那个姑娘的手机，把工作微信和小红书账号转移过去，一边给那个姑娘做入职培训，话里话外顺便挤兑我两句。

“所以我说，要想清楚了再签合同。早就说过了这份工作不难，但是压力还是有的。每天填单子确实要填很多单，但是熟练起来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的，也就是最开始的几天会比较费时一点。”

对于她的话，我不置可否。扭头看见在布景间忙碌拍摄的姑娘们，我从心底为她们感到可惜。

在最该磨练技能、积累经验的年纪，她们日复一日地做着重复的没有技能增长的工作。为了达到每月的业绩目标，每天都要从早忙到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日。

表面身份是博主，实际上是账号推销员，要把一个个空有粉丝数而毫无内涵的账号推出去接客。

虽然收获了各种各样的知名、不知名的产品，并在虚假的数据和同侪们的夸赞声中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可脚下踩的始终是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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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选择来做博主的姑娘们，大多比我年纪还小，有不少人都把做博主当成了自己的职业理想。

但她们终会明白，能成为一个经济独立的博主，靠的是硬核的内容产出能力。这不是用单反相机拍个照、套个P图模板，按照pr给的brief说几句卖点就能轻易达到的。

空中楼阁的风景再美，被人无情推下的时候，如果没有准备好降落伞，最后的结果只会令人粉身碎骨。

签好离职协议做完交接的我，看着清清爽爽的微信界面，感觉呼吸都舒畅了不少。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一次，我选择老老实实去结我自己的网，不管捞到大鱼还是虾米，我都不用担心会有人追着我让我分他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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