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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判官府邸

  晚上七点半,人间渐渐沉入黑暗,地府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黄泉路两边的彼岸花随风摇曳,散发着微弱柔和的红色光芒,无边无垠,与天连成一片,和天际的长明灯光交相辉映。

  鬼城城门大开,城里灯火通明,鬼声鼎沸,冲散了秋天的萧瑟。

  晚上是灵魂的活跃期,来地府转生的人也多,地府三部九司里人来人往,井然有序。

  尤其审判三司之一的判官府。灵魂们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待着府内判官对自己生前进行审判,再在判官府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前往孟婆府饮下汤,去转生门进行转生。

  钟萦一手提着顺路买来的咖啡,走工作人员通道,一开门,迎面就遇上了沈平安,正整理着桌面,看样子是才来。

  沈平安看到她出现微微一愣,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微笑着轻轻点头算作打过招呼,笑意还未浮现在眼底,眼睛向下一扫,那点笑意火速消退得一干二净:“受伤了?”

  钟萦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臂,才道:“哦,你说这个,小伤。”

  “……”沈平安觉得脑袋上的孔都在出气,“小伤?”

  钟萦把咖啡放到桌子上:“被怨灵抓了一下。黑白已经帮我包扎过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痊愈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平安:“算工伤吗?”

  沈平安觉得脑袋上的孔不够他出气了,得再多戳几个,免得憋死,咬牙道:“不算。”

  人死后都会受到指引来到地府转生。但有些灵魂因为执念过重,不愿离去,就会变成危害人间的怨灵。怨灵倒也可以直接让黑白无常索了去,带到地府慢慢解决。但索了几次,出了问题。就算把怨灵带到地府,也只是强行镇压,他们还是不愿意转生。很多怨灵只是执念深重,没有做错事,因此镇压他们的举措也不妥。这一方法并不能解决根本上的问题。

  解铃还须系铃人。灵魂因为执念而变成怨灵,也就必须解开执念,才能把怨灵带回地府。

  这也就是钟萦的工作。

  解开怨灵的执念,送他们轮回转生。

  只是昨晚上遇见的怨灵执念分外深重。抓捕的过程不算困难,可没想到整个过程中一直安安静静的怨灵,突然奋起反抗,发起攻击。她知道自己打不过黑白无常两人,便直直地冲着钟萦袭来。

  钟萦是判官,在地府里只是个文官,武力上远不及黑白两人。袭击又突然又猛烈,还不等她防御,小臂传来细细的痛感,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抓伤。

  黑白无常两人制服了怨灵转头一看,钟萦小臂上开了一个大口子,直接能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血流如注,触目惊心,吓得两人忘了这只是化形的身体,这么大的伤口两天就能愈合,连痕迹都不会留下,手忙脚乱地找纱布伤药来给她包扎。

  一直折腾到下午才睡下。

  钟萦摸着自己被裹成粽子的小臂,怎么看怎么滑稽,被逗笑了,心里暗道,这包扎手法可真是够差的。说:“没事的,没伤到灵魂。”

  他们死后,变成魂体状态,想要入住地府鬼城,必须先化形,得到一具身体。身体与常人无异,一是可以作为一道屏障保护灵魂,二是能够为钟萦这样需要前往人间工作的人提供便利,不受白日的限制。鬼的灵魂只有拳头大小,寄存于化形身体的心口处。灵魂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根基,只要灵魂不受伤,身体上受的伤就都会痊愈。

  沈平安手里拿着她塞过来的咖啡,头疼道:“不是一次两次了。”

  钟萦:“嘿~”

  卖萌无用,他皱着眉道,“再这样——”

  “扣工资。”钟萦伸出两个指头,熟练地说,“这是你这个月第二次,今年第七次说这话了。”

  沈平安气不过,将手中的书本卷成圆筒,敲在她的头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还知道!”

  说罢,他又重重叹口气。

  钟萦揉了揉额头:“你放心,我有数。”

  沈平安却完全不放心,揉着额角道:“你能有个什么数?”

  钟萦默默想:鬼数啊……嘶,这个梗太冷了。

  也不怪沈平安气愤。

  钟萦入职不久,是整个判官府里最年轻的,却是负伤最多的一个。

  上个月,她营救被怨灵挟持的女孩,差点摔下高楼。

  再上个月,她执行任务,强行闯入怨气之中,被暴走的怨灵打的遍体鳞伤。

  ……

  还有最严重凶险的一次,直接被拦腰斩断,全身多处骨折,险些灵魂出窍,就此消散于天地。还好救治及时,但重伤让她在床上修养了小一年。

  仍是不长记性。

  沈平安三番五次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甚至以扣工资来威胁。最开始,钟萦听见扣工资三个字还会痛心疾首,在工作的时候注意一下,但渐渐的,“扣工资”对她来说,也没威慑力了。

  在危急情况下,是来不及思考那么多的,如何救下人质,如何最高效率地镇压下怨灵,不造成过多的破坏,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沈平安作为司长,最希望的是自己的部员们都平安无事。所谓隔行如隔山,哪怕他们都是判官,钟萦的工作性质和他们截然不同,沈平安他们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她回地府的时候再三叮嘱。

  唠叨次数太多,钟萦有次直接道:“你说我工作这么危险,要不和阎王殿说一下,涨个工资什么的……”

  沈平安还真去问过,简单俩字:“不行。”

  钟萦:“呵,社畜就是社畜,死了到地府都是社畜。压榨员工的都不是人。”

  这话倒还真是没错。

  作为地府的社畜,全年无休。顶头上司阎王殿的阎王,也还真的不是人,人家是鬼。

  话是这么说,钟萦对待工作是极其认真负责的,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不管怎样的怨灵,她都能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沈平安这么想着,视线又被她手臂上的纱布吸引过去,轻叹一口气,正想开口对她进行谆谆教诲,钟萦看穿了他的想法,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大包的糖果,什么口味的都有,把他的两只手都塞的满满的:“吃糖。”

  沈平安推脱不过,全接了过来,还看到一个颜色特别诡异的,拿起来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没写是什么味道,闻着也没什么异味,就打开放到嘴里,过了两秒,整张脸都垮下来了。

  泥土味……

  呕。

  沈平安:痛苦面具。

  他连忙转身去找垃圾桶,没找到,只得两三下嚼完嘴里的糖,艰难地咽下去,拿起一旁的水杯喝水,也就顾不上说话了。

  钟萦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还给路过的小部员们每人发了一些。转头见沈平安皱着眉,吐出一点舌尖,似乎是想要把嘴里的味道除去,忍俊不禁:“没看到陆之韵……他们呢?”

  “郁良今天值完白班就请假说回老家了。”沈平安一边喝水一边道,嗓音还有点哑,“陆之韵他们几个……天冷了,起得晚,这几天她和温行都是踩点到的。”

  “哦。”钟萦应了一声,明显还有话想说,但是偷偷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讲。

  沈平安喝完一杯水,看到她的欲言又止,问道:“有什么事吗?”

  钟萦觑着他的脸色,道:“我来领怨灵案子的。”

  沈平安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有吗?”

  沈平安:“今天没有。我刚刚去看了,没有异化的灵魂卷轴,可以休息了。”

  毕竟怨灵的形成条件也是很苛刻的,除了执念足够强大以外,还讲究机缘巧合,并不是每个灵魂都会变成怨灵。有可能一瞬间就变成怨灵了,也有可能只是灵魂有些许的异样,但异样几天都不会变成怨灵,不需要她出面解决。有时候一天会出现好几个,钟萦就要昼夜不休的处理;有时候几天都遇不上一个,她就会有一个特别长的假期。

  在沈平安说这句话之前,钟萦至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怎么休息过了,所以假期来得突然,她一时没转过来,愣愣地说:“是吗?”

  “嗯,有的话,我会通知你。”

  “那……”

  “府里我们几个就忙得过来,你不用来帮忙了。”沈平安伸手点了点她的手臂,“把伤养好。”

  假期谁不喜欢。钟萦也喜欢做咸鱼,有假期当然欣然应下:“好嘞。”

  夜渐渐深了,来地府的人越来越多,沈平安也忙碌了起来。

  钟萦离开的时候正巧遇上陆之韵和温行来上班了。两人一路狂奔,掐着最后的时间打上卡,温行倒没什么,他生前体力就很不错。陆之韵累的气喘吁吁,虽然鬼也不需要喘气,但这并不妨碍她撑着墙调整呼吸。

  稍稍平复,陆之韵抬眼看到她喜笑颜开,喘气都忘了:“小钟萦来啦?”

  “来给你们送咖啡……”话没说完,手臂就被人扯了过去。

  她严肃问道:“伤怎么回事?!”

  钟萦任她拉着自己坐下,把白无常裹的“粽子”拆开重新包扎,道:“被怨灵抓了一下。”

  包扎完成,陆之韵还在她手臂上打了个秀气的蝴蝶结。

  沈平安走到打卡器前看一眼,道:“不错,离打卡结束就差一分钟,你这个月全勤保住了。”

  陆之韵一听这话,“嗷”地哀嚎一声,抱住钟萦就开始哭诉,说沈平安早上不叫她,害得她起床太晚都没时间吃饭化妆,只能涂个口红,还是随手拿的色号云云。

  沈平安反驳:“瞎说。叫过,我敲你门三次,敲温行的门四次,你们俩住对门,都没听见?”

  陆之韵把头埋在钟萦肩头:“八点上班,你六点就来敲门,我怎么起得来嘛。”

  说完歪过头,露出一只眼,看着沈平安,眼泪汪汪:“昨天还加班了的。”

  温行在旁边盯着她好一会儿,反应慢半拍地说:“没化妆吗?这不是化了妆吗?看这大红嘴唇,这艳的……挺,挺漂亮的……”声音越说越小。

  钟萦:“……”没救了。

  陆之韵收回盯着温行的目光,继续抱着钟萦控诉。

  沈平安和她共事几百年,早已经见怪不怪,温行生前没遇过这样的人,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处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钟萦给陆之韵拿了一颗糖,先哄着她吃了,安慰的腹稿都打好了,忽然跑来一人,说:“陆判,今日您值班。”

  然后她“哦”了一声,放开钟萦,站起身来,眼角哪里有泪的踪影。她摸摸头,确认自己的造型没乱,捧着钟萦的脸碰了碰:“小钟萦,我走啦。”说完,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严厉地强调:“不许再受伤了!”

  看着钟萦点头应下,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伤口。陆之韵这才满意,随着那人去大殿了。

  变脸速度堪比翻书。

  钟萦哭笑不得。既然没什么事了,她在这里也是凭添麻烦,和沈平安和温行到过别,就离开了。

  钟萦不住在地府鬼城。

  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她不是在人间就是在去人间的路上,如果遇上的怨灵擅逃跑和隐藏的话,一停留就是几天。便干脆给她申请了特权,直接住在她生前的房子里。

  难得有假期,钟萦没有回家,转而去了一家蛋糕店。

  她想吃那家的蛋糕很久了,但总找不到时间买,每每路过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侧目。

  还好时间不算晚,还没关门。店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勾得人垂涎欲滴。钟萦打算在下一个案子来之前几天都不出门,挑了一堆喜欢吃的,付了款,正等着收银员打印小票给她,无意中,余光忽然看见窗外走过一道黑影。

  钟萦蹙了蹙眉,被那抹黑色吸引了注意,随手接过小票,推门快步跟了上去。

  因为……刚刚从店前路过的人,没有穿黑色衣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修文回来啦!修文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但是也比我想象的要快乐。

  这次从世界观到设定上都会有多多少少的改动,主线没变,但是具体细节都不一样了,会比之前更加顺畅。

  大家可以从头阅读

  非常感谢等待了这么久的读者大大们!爱你们"( ̄y▽, ̄)╭ "

  【下面是预收文案】

  《作死成功后我徒弟疯了》

  系统:宿主,您的大徒弟保存您的尸体十年了。

  黎初落:他肯放下了吗?

  系统:不,他变态了!

  —————————

  黎初落被自己的徒弟杀死那一天,不仅不伤心,还有点暗爽。

  “去你的坑爹任务!老娘完成了要回家!”

  她带着任务穿书成了天下第一的大魔头。

  魔头座下两个弟子,大徒弟路边捡来的,温柔纯良;二徒弟正道门派捡来的,本书男主。唯有让男主走完杀师证道,重回正派,迎娶白富美仙子的剧情,她才能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看完剧本的黎初落怒摔剧本:让她养男主,还要死在男主手下,有病吧?!

  “……”摔了之后又默默捡回来。

  为了回家,死就死,魔头就魔头,她当!

  黎初落花了数年,想方设法,用尽各种姿势刷满了男主的厌恶度,终于在围剿中一命呜呼,死在男主剑下,心满意足闭上双眼,辞世长眠。

  正当她美滋滋地准备离开,却忽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的灵魂又带了回去。

  “???”

  黎初落咬牙切齿。

  让我看看究竟是哪一个小兔崽子敢坏本魔头的好事——

  魔宫之中,她的身体躺在祭坛之上,大徒弟左锦浑身煞气,额间魔印鲜红如血,面容阴沉,抚过她苍白脸颊的手却无限温柔无限眷恋。

  低语:“师父,你怎么还不回家,徒儿想你了……”

  黎初落:“…………”

  卧槽!她的小白花呢?!她那温柔体贴的徒弟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初落心累。

  好徒弟,你可以不必这么操劳,放过你师父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女魔头x疯狂偏执大魔头

第2章 鬼打墙

  夜晚路上行人少,大多数都是吃了晚饭遛弯健身回来的小区居民。

  有一对祖孙格外扎眼。

  祖孙二人手牵着手,走得很慢。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只已经瘪了下去的棉花糖,在夜风中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刮下来。然而她只是紧张地盯着,并不去吃。

  祖母看起来年纪不大,腰背像是被什么压弯了一样,微微佝偻着,她看一眼身旁的女孩,慈爱地说:“琪琪啊,你再不吃,就要化掉喽。”

  琪琪“嗯”一声,摇了摇头:“回去给爸爸吃。”

  老人道:“想带给爸爸吃,奶奶可以重新买一个呀。”

  她抬起头:“可是这个我尝过了,是甜的。万一重新买一个不甜怎么办啊?”

  她声音脆脆的:“奶奶,爸爸最喜欢吃甜的了。”又突然低下头,小声地说,“而且棉花糖好贵哦……”

  老人摇着头笑了,许久才停下来:“好,好。好琪琪,咱们带回去给爸爸吃。不过你要记住,别让你爷爷看见了,他吃了糖会生病的。”

  女孩重重一点头,把棉花糖往怀里送了送:“嗯!我会藏好的!”

  钟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与两人保持着距离,紧蹙的眉头至始至终就没有放松过。

  听两人的对话,就是一对普通的去公园玩耍归来的祖孙。

  但两人又不绝对的普通。

  她当时在蛋糕店里所瞥见的黑色,普通人看不见,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雾气的颜色。

  是阴鬼缠身的征兆!

  说实话,人死了,成了魂体,用最朴素的话说那就是鬼。哪怕去了地府,化形得了身体,看起来和活人一样,那还是鬼。这是本质的问题,不是套件衣服就能改变的。不然地府供他们居住的地方怎么叫“鬼城”?

  是鬼就会带来阴气,阴气就会入体。长时间和阴气接触,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表面上看来就像是病了,去医院查也查不出来,但人会一天天消瘦下去,怎么补也无济于事。

  所以无常府会带走那些无法自主前去地府的滞留灵魂,以防阴气过重,给人间带来影响。

  钟萦在日常工作的时候,遇上了游荡的滞留灵魂,也会把地址发给无常府,通知他们来索魂。

  可这祖孙二人已经不是简单的阴气入体的问题了。

  不知道两人和滞留的灵魂相处了多久,情况已经严重到阴气能够成型围绕在身侧了。黑色雾气丝丝缕缕,像是无数只贪婪的手又像是藤蔓,把二人包裹在其中,透着阴森和诡异。这样的情况,如果再不处理,是会出大事的!

  钟萦想上前询问,又犹豫了。事关阴气,难免会问到死人的问题,如果死的又正好是她家里人,那就是伤上撒盐。她从前就遇到过一个怨灵,附着在妻子身上,造出了幻象迷惑妻子,使得妻子认为丈夫还活着。钟萦当时才上任不久,不会话术,直来直去地把事实说了,那妻子当场就崩溃了,涕泗横流,痛不欲生,大吼着他们是骗子。后续把关于地府之人的记忆都消除了,也不知道那位妻子最终如何了,钟萦看过一次那样的情形,再也不想看第二次。太残忍了。

  只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不是跟踪,我不是变态……”一路跟着二人回到小区,看着两人上了楼,屋里的灯亮了,确认平安无事,把地址发给了无常府。

  发完信息抬头看一眼楼。

  楼房隐匿在黑暗中,散发出的阴气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滞留的灵魂就藏匿其中。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栋楼十分的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也仅限于眼熟,她刚才进来时看了小区名字,印象里这座小区是个老小区,和她的家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小区长年失修,单元门摇摇晃晃地挂在门框上,只有一个钉子还坚|挺,门铃也全都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电线,墙上的漆掉了一块有一块,落得满地都是灰。她生前忙于工作,死后也忙于工作,日常生活两点一线——公司、家。最多不过是去市中心逛一逛,这个小区,她从来没来过。

  钟萦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看着顶层的灯亮起又熄灭,中途还有个男人进了楼,深秋只穿着一件单衣,走得极快,看样子是才下班,被冻坏了,要赶紧回家。

  她拨通了沈平安的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喂?”

  “沈平安,今晚上的魂书阁没有异常吗?”

  对方的回话带着极强的空间感,隐隐还能听见回音:“没有。”

  这句话温行的声音,看来二人就在魂书阁内。

  钟萦听了抿抿唇,抬头看着那个房间。

  灵魂完全变成怨灵,灵魂卷轴才会出现异常。没有异常,不代表着没有情况。

  钟萦道:“好,我知道了。”

  在钟萦这里,“知道了”等于“我先去”。沈平安立即道:“你要做什么?别轻举妄动,我通知无常府,等范弱年和谢儒乐去。”

  他们两个和钟萦是固定搭档,都是一起出任务,她工作了多久,他们俩也就多久没休息。本来说今日没有任务,两人应当也是回家了,这会儿再把两人叫过来,又不知要过多久。

  钟萦沉吟片刻,还是道:“好,我……”

  “等”字还未说出口,钟萦感知到了什么,她的眼睛猝然睁大,猛地抬头。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温行也叫道:“老沈,有情况!”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平安边走边说:“钟萦先不要动!”

  然而这话已经迟了。

  一道尖叫声陡然升起!

  不止如此,钟萦耳边还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这道声音只有她能听见,几乎有那么两秒钟,钟萦耳鸣得以为自己要失聪了!萦绕在楼房周围的阴气暴涨,直冲天际,像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要吞噬整座楼!

  藏匿在楼中的灵魂……变成怨灵了。

  那道尖叫声太过凄惨瘆人,沈平安也听到了。

  钟萦:“我就去看看。”

  “钟萦!钟萦?!”

  她已经挂断了。

  沈平安气得肝火盛,额角青筋都暴起了,正要打回去,无常府那边又打了进来:“沈司长,我是范弱年。”

  温行拿着卷轴走过来。

  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这个灵魂轮回多少次,每世发生了什么,都记载在上,清清楚楚,无法更改。卷轴表面笼着淡淡的黑气,压制住了本身的金色,证明它的主人状态不太好。

  沈平安直接看最后一行,跟着上面缓缓浮现出的墨迹道:“邓飞,三十二岁,秀苑小区三栋……溺水而亡。”

  ……

  这栋楼房年纪有点大,楼道的墙面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小广告,红的蓝的白的斑驳杂乱,角落里还堆放着各种杂物,剩下的地方只允许一人通过。

  楼的隔音也不好,钟萦一路上来,每家门内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例如三楼那家就在看恐怖片,音乐阴森,吓得女生尖叫连连;四楼那家正在辅导孩子做作业,气得火冒三丈。

  只不过有一件事她很奇怪。

  爆炸声只有她一人能听见没错,尖叫声是真实存在的,这样的旧小区,住的一般都是相互熟识的老邻居,从她听到尖叫声走进楼门,不过一分钟,可这一路走上来,所有的住户都在自己房里,无动于衷。

  钟萦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继续向上走。从外看来,整栋楼都散发着阴气,但进来才知道,阴气最浓的在顶层。她记得没错,那对祖孙也是住在顶楼的。

  钟萦在心里默默数着。

  一,二,三,四……

  一层又一层。

  但当她第五次转过平台,站在前往五楼的楼梯上,钟萦止住了脚步。

  楼道寂静,黑暗中只能听见一户人家屋内传来电视播放的声音,隔着防盗门,听不真切。钟萦却很肯定,那是她在经过三楼时,就听到过的恐怖片的背景音乐。

  钟萦抬眼,楼层指示牌挂在楼道的正中间,白底红字,写着大大的“5”。她抬脚,在地上轻轻一跺,感应灯应声而亮。灯光昏暗,非但没有照亮楼道,反而创造了更多的阴影角落,红色字体鲜艳异常,仿佛是被人用鲜血描过。

  钟萦默然不语,继续向上走,听着耳边的恐怖音乐变成了斥骂声,在心中默默得出了一个结论。

  鬼打墙。

  从她走进这栋楼开始,整栋楼的空间,就已经被改变了。

  一二层还是正常,但从三四层开始,空间相互连接,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无论她往上走多久,永远只会在这两层之间徘徊。

  她永远都没办法走到第五层。

  不过这有什么?

  鬼打墙而已,她自己本身就是鬼。既然有人要和她玩空间游戏,那把他抓出来,破了这幻术!

  事情就解决了。

  钟萦抬手,凝神片刻,掌心散发着盈盈光芒,待光芒散去,一支笔安静躺在她的掌心。

  笔名朱映,笔杆取材与地府圣物之一的判官笔相同,是仿照其模样做的。笔身暗红金纹,用古文写着判官府的古训。两端具是笔头,一头尖,微微泛着红色,一头圆,闪着金光。

  钟萦提笔,朱映笔在她指尖转了两圈,尖端笔头向外停了下来。手指与笔杆相贴,笔杆上的金色纹路微微发光,隐隐还能看见笔身有液体在向着尖端笔头流动。

  尖端笔头慢慢染上红色。钟萦顺势,对着虚空挥笔,血色在空中停留,化作一道咒。咒一落成,就像有了生命一般,迫不及待地自己飞出去,贴到墙上,扭来扭曲,与墙面融为一体。

  钟萦:“破!”

  随着一声令下,墙体应声而裂,像是被敲碎的玻璃,一块一块,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五楼的楼牌,变回了原来的黑色字体。

  钟萦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黑色男人,正是她在楼下等待时,看到的那个跟在祖孙二人身后进楼的男人。

  她才上前一步。楼道中忽然掀起一道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毫无规律!

  钟萦头发被风撩起,胡乱飞舞,遮住了眼。

  闭眼的瞬间,她耳边传来一声嘶吼!

  一道黑屋从墙中冲了出来,穿过钟萦的身体,直直地向着窗外飞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 3′〃)

  亲——

  使劲抱着大家亲亲!!!

第3章 白衣少年

  黑雾离开的瞬间,风也停了。

  钟萦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掷出朱映,朱映笔在她周身飞舞,不断变大,她边走边拨打了120,报了基本情况和地址,挂断电话的同时,轻身一跃,乘着朱映笔,穿过窗户,追了出去。

  今夜月明星稀,只有几片薄云,轻轻地笼着月亮,有几分雾里看花美三分的意味。

  月光皎白,一团黑雾在月色下的行动轨迹一清二楚。

  那黑雾似乎根本不急着逃跑,飞出窗外后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窗外徘徊片刻,见到她追上来,这才提速,向着人少的公园飞去。

  钟萦暗道不好。

  此时还未到深夜,路上行人虽少但不是没有。她这样追上去必定惹人注目。地府办事讲究不与人间产生联系,一个人看见了还能用孟婆汤消除记忆,一堆人看见了,那就不好处理了,难道一个个抓过来灌汤?

  当即调整方向,落在了天台上,指着怨灵飞走的方向:“缚!”

  无数丝线自朱映笔尖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空中织出一个天罗地网,将怨灵层层围住。

  缚魂丝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只能让他转身的大小。他凝滞片刻,不知为何,钟萦觉得他在空中,与自己对视了一眼,然后,他突然狂燥起来,开始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缚魂丝形成的牢笼。

  钟萦紧紧抓住朱映笔。她不是黑无常,没有索魂的能力,缚魂丝作用有限,最多只能把他困住,并不能把它绑起来限制其活动。但也足够了支撑到黑白无常二人来了。

  “收。”

  丝线缓缓回到笔中,带着怨灵一同回来。

  怨灵更加疯狂,甚至还能听见他撞在丝笼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大有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架势。

  到底是什么让他抗拒成如此模样?

  钟萦伸出手,轻轻覆在上面,试图安抚,希望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他现在就是一团灵魂,缚魂丝虽不会伤害到他,但用这个撞法挣扎下去,肯定会受伤。

  怨灵缩着身体,周身的黑气都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看着钟萦落下手掌瑟瑟发抖。

  我有这么凶神恶煞吗?

  钟萦忍不住皱眉头,又舒展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一些:“别怕,我是……”

  “喀哒”

  空气停滞了片刻。

  忽然,一道强大的法力波冲击开来!

  钟萦猝不及防,直接被法力波冲击,飞了出去,拿在手上的蛋糕洒了一地。她在天台上翻滚了好几圈,一直到边缘,被栏杆拦腰挡住,才没有掉下去。

  钟萦被腾起的灰尘糊了满脸,感觉嗓子里都是沙子,撑起身子咳了好几声。

  “……”淦!她的蛋糕!

  怨灵嘶吼着,周身的阴气迅速膨胀,撑破了缚魂丝。缚魂丝断成一截一截,雪花一样落在地上,化成一滩滩的血迹,飞回到朱映笔中。怨灵变大了数倍,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又像是滔天巨浪,汹涌的向她扑来,要把她吞噬干净。

  隐约之间,还能在黑色雾气中看到一张目眦欲裂,狰狞恐怖的脸,说一句话,就带来一阵罡风:“不许靠近!”

  靠近?

  靠近哪里?

  这栋楼吗?

  钟萦飞速思索,坐在风中,岿然不动,回答道:“你误会了,我是地府判官,我是来……”

  说到“判官”二字,怨灵明显更生气了:“滚!!!”

  话音方落,钟萦感受到身体下的楼房竟然“活”了过来,像长了无数只手,直接把钟萦推了出去!钟萦在空中翻滚好几圈,稳稳地坐在了朱映笔上。

  天台的地板宛如波涛海浪,不断起伏。楼是死物,并不会真的活过来。只是他长时间藏匿于这栋楼,阴气与楼体融合,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栋楼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钟萦观察着天台上的情况。怨灵像一只盘据在山洞里守护宝物的猛兽,被她惊醒,警惕地四处巡逻,不许任何人靠近。

  她的工作不仅仅只是化去怨灵的执念,还要对怨灵进行安抚。刺激过大,会加重怨灵的执念,更难将其唤醒。他们和怨灵不是敌人,判官府的服务还是很人性化的。

  但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他对判官本就抱有很大的偏见,大概没办法再近身了。

  也不知道黑白二人什么时候会来,这个小区虽然偏僻,她叫的救护车也快到了。

  钟萦落在对面楼的天台上,对着对面的怨灵,默默画咒。

  她今晚上说什么话都会被打断,干脆不说了。既然不听话,那就直接开打吧!

  “镇!”

  这次,咒没有融入楼体,而是像一把刀,直直地打入了怨灵体内。

  怨灵立即惨叫起来:“啊啊啊!!!——”

  这一道咒是她学会的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使其疼痛,控制行动,但不会伤到灵魂。足够有用,缺点也大,时效极短。

  钟萦趁他痛苦的一瞬间,把千万的缚魂丝拧成一股,变成一条坚不可摧的藤蔓,牢牢锁住怨灵的身体。钟萦用了一个脱离的法术,跃下天台,生生将其从楼中拖拽了出来!

  咒的作用过去,疼痛消失,怨灵反应过来,愤怒地向着钟萦飞去,想要把她撕成碎片。

  钟萦干脆多加了几条藤蔓,把他裹成个粽子,结结实实的,不见一丝缝隙。

  钟萦当初偷懒,仗着有朱映当交通工具,没有学飞行的法术。

  然而此时,朱映拿在手中控制着缚魂丝,根本脱不开手。

  ……不妙了!

  钟萦紧紧握住笔,脑中胡思乱想。用自身重量把他从楼里拽出来,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她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就是不知道砸在地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要多久才能复原。

  别摔的太难看,不然待会范弱年他们来了,会笑话她。

  钟萦不恐高,然而此时,她紧张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想了一遍,甚至还不受控制地哼起歌来,恨不得在心中抽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还在胡思乱想?!

  时间忽然一瞬间变得很慢。

  三,二,一……

  钟萦心中默念。

  砰……

  预料中的落地没有发生。

  “……”

  有一双手臂从她身后环过来,轻松接住了她。为了化去她落下带来的冲击力,抱着她转了两圈。

  虽然只有两圈,钟萦却感觉自己快被他转晕了,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本能地抓着对方的衣袖,小声说:“等等,停一下……”

  对方果然应声停了下来,道:“好。”

  停了下来,但他丝毫没有把自己放下来的意思,钟萦的头贴在他的心口,甚至还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并不浓,若有似无,淡淡的萦绕在钟萦的鼻尖。钟萦头晕眼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注意力全被这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吸引去,控制不住地想这是什么味道。猛然回神过来,才惊觉她刚刚的想法真是太变态了!不禁小声道:“那个……”

  话未完,一旁的怨灵不断发出的吼叫声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跟着钟萦一起落了下来,灵魂重量极轻,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丝毫未损。他身上的缚魂丝已经挣脱掉了一大半了,俨然把钟萦当成了敌人,要不是缚魂丝吊着他,早就冲上来把她撕碎了。

  自从他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法力波动后,缚魂丝就控制不了他。缚魂丝只是她当初领取朱映笔做武器时,滴在笔中的一滴血而已,日常使用够了,威力不大。能顺利把他从楼里带出来,也是咒辅助才起了作用。

  钟萦动了动笔,准备再用一个咒制住他,防止他逃回楼中。

  她只是这么想了一下,而且因为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个普通人,是看不到怨灵的,那岂不是主动暴露。虽然他能接住从五楼天台落下的自己,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了。她还是打算伺机而动,没想这么快动手。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大量黄符,飒飒作响,像是无数只黄色的小蝴蝶,又像是翩然飘落的漫天树叶,将黑夜都掩盖起来。钟萦眼前瞬间只剩下温暖的黄色。符纸纷纷飞向怨灵,看起来柔弱,但带着杀气,只是眨眼之间,就把怨灵层层束缚住,怨灵被彻底制服,除了蠕动几下,再也动弹不了。

  钟萦被这场景震撼得无以复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看得到怨灵的。

  “你——”

  钟萦抬头,恰好月光从黄符的缝隙中穿过,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白衣短发,外搭一件风衣,长相清秀俊逸,眼神却深邃犀利,盯着怨灵的方向,眼底有着若隐若现的怒气。少年目光沉着,有着一种超乎同龄人的严肃,不怒自威。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冲淡了眼中的冷冽,一眼看去,像是学校里人畜无害乖巧听话的学生。

  似乎是注意到了钟萦的视线,他微微低头,怒气瞬间消失不见,眼眸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湖水。

  钟萦也借着月光,望进了少年的眼睛。

  接触到他眼神那一刹,钟萦忽然有一瞬的愣怔,心中浮上一种熟悉感,像是多年前种下的小种子生根发芽,把冻土顶开了,裂出一个小缝隙,露出一个绿色的,小小的尖尖。

  钟萦愣愣的,忘了让他放下自己。

  他只和钟萦的眼神接触了片刻,立即就挪开了目光。钟萦也清醒了过来。虽然她已经尽力让自己避免和对方接触,但是这样的拥抱还是太过亲密了。钟萦有一只手几乎是搭在他的心口。她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他,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虽然她并没有心可提。最终,她紧绷着声音道:“……多谢,你先放我下来吧。”

  少年:“好。”随即钟萦就感受到身下一松,少年已经把她轻轻地放到了地上。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轻了,轻到钟萦有一瞬产生了认知错觉,以为自己是什么空运过来的贵重易碎老古董,如果不加以保护,下一秒就会落到地上变成碎片。

  钟萦有点无措,心想自己没有这么娇弱,想开口告诉他,但看着他认真的神情,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口了,原本想说的话也忘了。等到自己完全站在地上,他才收回手。钟萦道:“谢谢。”

  “不用。”

  钟萦生怕他转身就走,道:“这位……!”

  完,不知道他叫什么。

  钟萦心中一慌,没想出来怎么称呼他,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走。

  她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例如他是如何看得到怨灵的,符纸又是怎么一回事?细细想想,在她的认知中,用符纸的,好像都是修士一类的。她当初死了入地府,第一件事就是换个观点了解整个世界。修士是存在的,古时如果有法力强大的修士,还会和地府联手。

  但现代社会没多少人修行了,就算有,大多数也是半吊子,摆几根蜡烛,那一把桃木剑就开始跳大神地招魂。但他看起来是有真材实料的。符纸一出,确实把怨灵镇压住了。

  所以……

  她这是遇上修士了?

  这个想法让她豁然开朗恍然大悟!如果这么想的话,倒是能解释得通他为什么能接住从高空掉落的自己,为什么他身上有法力的波动,能够驱使符纸。

  钟萦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干脆道:“这位道友,暂且留步!”

第4章 生前往事

  他似乎是愣了一瞬,好像是有人第一次这么叫他,不知道做什么反应,转过头来看着钟萦,虽然还是没有直视她,但钟萦清晰地看见了他眼里的笑意和无奈。

  钟萦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暗道:叫的不对吗?

  她大脑飞速旋转,竟没有想出合适的称呼,话就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正苦恼时,他道:“不用这么叫,我叫严寄。”

  寄?

  钟萦条件反射地问:“寄信的寄么?”

  这个问题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自己的名字写的是哪个字,没有谁能比本人更加清楚。他却没有马上回答。钟萦心想:难道不是这个字?那是哪个?

  严寄道:“是。”

  所以为什么要犹豫?这个疑惑很快消失,钟萦道:“我姓钟,钟……”

  “钟判!”

  “……”这是今天晚上第几次被打断了?!

  反正钟萦自己数不清了。

  她听到有人叫自己,转头循声望去。远处走来两人,一黑一白,正是黑白无常二人。

  一看到两人钟萦就乐了,气笑的。她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说:“严寄,你稍等一下。”

  “好。”

  随后迎着二人走了过去,与严寄拉开距离,在确保他听不见谈话的地方站定,看着黑白无常,问道:“黄泉路挺长?”

  黄泉路的距离,是地府未解谜题之一。没人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长。有的人说这条路长到要走十几二十年,有的人说这条路几分钟就能走到尽头,甚至有的人,一辈子都走在这条路上。摸出来的规律就是,这条路依人而定,是长是短,没有任何的定数。说了和白说一样。

  不过他们作为公务人员,可是完全不受这条规则的束缚。拿着工作证,就相当于开了挂,区区一条黄泉路,飞过去都没有问题,大路尽头的鬼门关通往世间各个地方,想去哪里,就开往哪里。这么久了,两人早就该到了。

  范弱年睁眼说瞎话道:“是挺长。我昨晚抓怨灵不是腿受伤了吗,这一路都是靠爬,才过来的。老白你说对不对?”

  谢儒乐被无辜提及,但自己的搭档也不好不回应,只能默默翻了个白眼:“……对。”

  范弱年嘻嘻道:“你看。”

  对个鬼啊!!!

  哪一次出任务,钟萦不是和他们两个全程在一起的,他受伤了她怎么不知道?薛定谔的伤口吗?受伤这事还能借贷的?

  钟萦真想扯着两人的衣领摇啊摇。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还是忍了下来。办正事重要,等事情办完,她再一一算账。

  又想起身后还有个人。钟萦背对着严寄,微微侧身示意两个人看过去,低声问道:“你们认识那个人吗?”

  谢儒乐:“哪个?”

  “就站在那里的……人?”

  不过谈话的功夫,他就不见了,只剩被黄符缠得严严实实,还在挣扎的怨灵。

  钟萦脑里“轰”地一声:“人呢?”

  范弱年道:“你说那个?”

  几人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严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旁的小花园中。花园里有一颗巨大的桂花树,遮挡住了他全部的身影。不论是从他还是从她的角度,都是看不到对方的。

  两人对视一眼,谢儒乐:“不认识。”

  范弱年:“不认识。”

  黑白无常二人在地府工作的时间在全地府里都算长的,如果不认识,暂且可以当作他从未和地府合作过。

  按理来说,现场是不能留人的。但事情紧急,黑白无常的缺席,已经让耽搁了很长时间了。钟萦也还有事情要问严寄,要速战速决,没工夫再去找另外一个地方,干脆张开结界。

  钟萦向着怨灵靠近。两人自然都看到了怨灵身上的符纸,范弱年低声道:“有意思。”

  说完,符纸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纷纷从他身上自动脱落。果不其然,缚魂丝已经被他尽数挣脱了,化成鲜血落在地上,一见钟萦,争先恐后地回到了朱映笔中。如果不是符纸,恐怕怨灵早会跑回楼中,再次藏起来。

  禁锢一消失,怨灵立即冲了上来。

  离钟萦还有几米的距离,一道锁链从她身后飞出!瞬间就将他牢牢捆住,猛烈的攻击立即被制止住,灵魂有了重量,重重砸在了地上。

  “老白!”

  谢儒乐紧接其后,唤出自己的法器哭丧棒。

  哭丧棒打中灵魂,轻则晕厥,重则灰飞烟灭。钟萦还会用咒压制,黑白两人就是完完全全物理超度。哭丧棒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就是彻底驱散萦绕在怨灵周身的黑色阴气。

  这一棒打下,阴气消散的一干二净。露出了里面怨灵的真实模样。

  是个三十几岁的清瘦男人。因为怨灵化,瞳孔已经变成了鲜红的血色,眼白变得漆黑。黑色在他眼中滔天翻涌,带着无尽的恨意,好像要化作实体,从他眼里迸发出来。

  他不安分地挣扎,想要挣脱勾魂索。

  范弱年把勾魂索抓得更紧,喝道:“邓飞!”

  “邓飞?”钟萦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成为怨灵之后,就像是和世界相隔,很多事情很多声音,他都感觉不到了。对于钟萦的呼唤,他也无动于衷,只知道钟萦是把他从楼中拉了出来的“仇人”,凶狠地瞪着钟萦,时不时发出一些低吼。

  钟萦被凶了也不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从进楼之前就一直在想,我对于这栋楼的熟悉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现在看到了你的样子,我知道了。”

  范弱年:“你家不是在反方向吗?”

  “是在反方向,我也没说我来过这里。我之所以看到过这个小区,这栋楼,都是在新闻上看到的。新闻上说,有个外卖员,路过滨江公园,救了七岁的落水男孩,却意外身亡。那家媒体采访了外卖员的家人,而采访的背景,就是这栋楼下。”

  钟萦凝视着邓飞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邓飞,一周前,就在小区外的公园的江中,救了失足落水的七岁男孩的人,是你,对吧?”

  怨灵停止了挣扎和嘶吼,四周寂静,只剩风声。夜风吹动花园中的桂树,阵阵花香传来。

  邓飞抬着脸,眼中的黑潮凝成一颗颗豆大的泪珠,蓄满了眼眶,控制不住涌出,顺着脸颊流下,砸在了地上。

  他仿佛失聪的人第一次听见了世界的声音,愣了许久许久,才哑着声音说:“对,是我。”

  钟萦点点头:“那就是了。那个女孩,是你的女儿对吗?”

  邓飞缓缓垂下头,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是。”

  剩下的无需再问,他突然崩溃,肩膀簌簌抖动,呜呜咽咽,大粒大粒的泪水落下。他哑着声音,一会儿喊“妈”“爸”,一会儿喊“琪琪”,不能自已。

  眼泪落在地上,很快便干了,发出黑色的烟雾。

  一缕金色光芒自他体内被朱映笔牵引而出。在三人面前展开一幅画卷。

  ……

  邓飞的妻子病逝后,他带着年幼的女儿和父母一起生活。

  女儿懂事,父母慈祥,日子虽然清贫苦了些,但家人在身边,过得也没有那么苦。

  每年到了妻子的生日,女儿都会拉着他去买一朵花,再去看妈妈。

  她说:“给妈妈过生日。”

  邓飞每到这时,就会心中酸涩,摸摸她的头。

  他工作繁忙,早出晚归,经常天未亮就出了门,晚上回来时,家人都睡了。但桌上总会摆着母亲为他做好的饭菜。

  日子平淡而温馨。

  邓飞胡乱抹了一把脸,愣愣地想。

  自己是怎么死来着……

  想起来了。

  他那日去送餐,路过公园,看见一群人围绕在江边指指点点,声音嘈杂不堪。

  但所有的讨论,都指向一个事情:有人溺水了。

  邓飞只看了一眼,立刻就丢了自己的车,冲开人群,一个猛扎钻进了江中。

  江水湍急,邓飞只记得自己用了全部的力气把男孩送到了岸边。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男孩拉了上去。而当他想上去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的小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邓飞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即便长大后,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也觉得自己对身边的人伸出援手,仍是个英雄。

  但这次……

  他虽然成功了,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邓飞看着自己从身体里脱离了出来,看着自己被捞上来,送上救护车。他没有跟上去,因为他知道那已经没有用了。

  他当时心中只有一种情绪。

  后悔。

  无尽的后悔。

  女儿还那么小,父母年纪大了。

  他怎么能……

  怎么就能……

  邓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家的。

  他在楼下看到了放学归来,蹦蹦跳跳的女儿,看到了给自己准备了爱吃的菜的母亲,看到了帮他收拾房间的父亲。

  邓飞看到他们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回家。

  可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邓飞骑车路过公园时,身上还带着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原来……不是谁都能当成英雄。

  他就是个普通人!

  他只有一个想法!

  他想和家人团聚!

  他想和家人团聚!

  他不能走!

  他不想走!

  ……

  邓飞哭得撕心裂肺。他好像是把从妻子去世后所有的悲伤都哭尽了。

  金色的命魂回到他的体内,四下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邓飞的哭声。

  他抽噎道:“我想回家。”

  “可是你已经死了。”钟萦轻声道,“灵魂会引来阴气,邓飞,你总是留在他们身边,对他们的健康有影响。”

  “我知道,我知道!”他哽咽地说,“最开始,我只是想跟着他们,我一直都感受到了莫名的召唤,告诉我去一个地方。我想着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可是第二天,琪琪就生病了,我妈她也病倒了。”

  “我想大概是我的因素,但是我不敢离开。他们没人照顾啊……我就在这里,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他愤恨地锤着地,猛然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钟萦,本是坐在地上,忽然不顾身上的勾魂索,跪了起来:“你们是厉害的人,能不能把我身上的阴气都弄消失掉?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

  他竟然向着钟萦膝行过来:“求你了!求你了!”说着,就要重重磕下一个头!

  钟萦手指一挥,朱映出现在他的额前,挡住了他磕头的动作。范弱年将他扶了起来,让他站直。

  钟萦:“这做不到。”

  邓飞:“为什么?!你不是,你不是很厉害的人吗?!”

  “邓飞,只要成了灵魂状态,那就是鬼,是鬼就会有阴气,这是天生的,没有法术能够把阴气消除掉。”钟萦说,“有很多人和你一样,不想离开,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走向一个结局,变成怨灵。”不愿离开,这本身就是一个对人世间的执念了。

  “你还记得你之前的样子吗?”

  “记得。”

  “你自己也能感受到,成为怨灵时,听不到看不到,被困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中。做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的意志,那是你的执念在操纵你的所有行为。执念没有感情。邓飞,今日你的种种行为,是在保护琪琪,但如果再这样下去,你的执念,迟早会为了保护琪琪这个目的,而将她吞噬,和成为灵魂的你,融为一体。”钟萦声音很轻,又很残忍,“那就相当于死亡。”

  这一番话彻底打破了他的妄想。他忽然间像是老了几十岁,弯了腰,像个泄气的皮球。

  琪琪死亡。这件事他想都不能想!

  “那,那怎么办?”

  钟萦沉默片刻,道:“也有办法……”

  黑白两人都知道她要说什么,道:“钟萦!”

  钟萦仍然说了下去,邓飞的眼睛渐渐有了光:“我也是鬼,无法给你会照顾好琪琪的承诺。但我能保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保护她。”

  “可以吗?”

  “当然。”

  他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许久,疯狂地点头,热泪盈眶:“谢谢!谢谢!”

  话落,钟萦手中出现一把黑色小刀,对着邓飞和楼房之间的虚空一挥,有光芒闪了一下。

  邓飞明显感受到自己和什么东西之间的联系断开了。

  地面轰然开裂,一道玄色石门缓缓升起。牌匾是黑底,用不知是朱砂还是鲜血,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门内是随风摇曳的彼岸花海,散出些许的红色光芒。

  黑白二人走到他身边,齐声道:“随我们来。”

  邓飞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来:“钟小姐,我有事想拜托你。”

  ……

  钟萦坐着朱映腾空起飞。

  她一层一层地数上去,最后停在五楼的一扇窗户外。

  窗内是一个小房间,被装扮的粉粉嫩嫩,看得出来这家主人并不富裕,但是用了心去装饰。有一面墙上贴满了照片,照片里有四个人,二老一幼一青年,笑容满面幸福洋溢。

  小女孩躺在床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规整的东西,眼角通红。钟萦贴近看了看,才看出来,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着谁的相片不言而喻。

  女孩床头摆着一个已经皱了的纸皇冠。

  是买蛋糕会送的那种皇冠。

  邓飞临走前交给她的是他准备在生日当天送给女儿的礼物。但灵魂身上怎么能带得了实物,只不过是一个虚影罢了。然而等钟萦缓缓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发卡,是实体。

  她又在口袋里面摸了摸,摸出来一小把水果糖,和发卡一起送了进去,落在纸皇冠旁。

  钟萦想了想邓飞的语气,对着窗内,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

  “宝贝儿,生日快乐。”

  “你的爸爸是一个英雄。”

第5章 人间港湾

  钟萦乘着朱映缓缓降落。还未落地,就见邓飞已经进了门,而黑白两人站在门口,正打算跟着走进去。

  钟萦诧异道:“你们……这就走?”往日里黑白并不会跟着怨灵回地府,今日倒是反常。

  两人闻声停下脚步,范弱年说:“没事可不走了。”

  钟萦还未说话,谢儒乐便接着说道:“出发前,魂书阁未见其他异常情况。”

  钟萦一愣,回道:“是吗?”

  范弱年说:“临走前我还专门去问了老沈,就这一个怨灵。”

  钟萦心道,难怪来的这么慢。

  范弱年:“怎么样?要不一起回地府?”没把勾魂索收起来,拿在手里甩阿甩,当作玩具玩,一会儿缠在手臂上,一会儿又甩开。谢儒乐瞪了他一眼,他浑然不觉,还对着钟萦说道:“诶,钟判,我知道南边有家餐厅特别好吃,你不总说你在地府吃不到好吃的,要不和我们走吧?”

  钟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收回伸出的一只脚,端正坐好,操着朱映笔连连后退,与二人拉开距离。

  谢儒乐终于忍无可忍,手上一动,那哭丧棒就打在了范弱年脑袋上:“别玩法器。”

  范弱年哎呦一声,乖乖把勾魂索收了起来,揉了揉脑袋,问道:“去不去?”

  钟萦摇头:“不去了,你们先别走,我有事——”

  范弱年一扯谢儒乐袖子:“不去早说啊!”

  钟萦:“等等——”

  她话来不及说,范弱年拉着谢儒乐一闪,就进了鬼门关,站在门内,举起右手,一点额头,向着钟萦挥手:“钟判,再见!”

  谢儒乐也点头示意:“再见。”

  再见什么啊?!

  钟萦冲向鬼门关。她速度已经提到极致,但门还是在她即将进入时砰然关闭,两人身影就这样消失在她面前。大门轰隆隆地又沉入地面,最终消失不见。

  地面一片光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钟萦:“…………………………”

  钟萦跳下朱映,朱映化作一道光融入她的掌心。

  好吧。

  这事还未定,贸然行动也不妥,她一个人也可以。

  钟萦长叹一口气,挥手撤了结界,转身就向桂花树后跑!

  结界消失,满地的黄符受到召唤,纷纷起飞,和她一并向着树后飞去。

  钟萦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的黄符,绕过参天巨树,在树后看到了那个身影。

  严寄还站在桂花树后,他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拿着桂花和草叶,像是想用细长的草叶把桂花缠在树枝上。不过草叶太软,怎么缠都会断裂。见到钟萦来了,他两手稍一用力,树枝随即断裂,桂花和草叶被他一起扔进了草丛。他抬起手,黄符飞到他手中,千万黄符叠成一张,被他收了起来,随后他抬眼看向钟萦。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看得钟萦心很慌,感觉他下一秒就要离开了,不禁大喊道:“等等!”

  严寄说:“我不走。”

  “……”得了他的回答,钟萦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严寄还站在这里,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并没有想要走的想法。她刚才是怎么觉得他会离开的?还大声地叫了出来?明明是初次见面,这样的举动,用热情都没办法来解释了吧!

  有,有点尴尬……

  钟萦目光向旁移开,落到草地中,被他丢下的树枝和花叶,感觉他那一瞬间是想做什么的。但是树枝被他折断,哪怕重新捡起来,也无法组成原样了。他想做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钟萦感觉尴尬的气氛稍稍褪去,清嗓,抬头问道:“严寄,我想问你点事情。”

  她想起来自己刚才报名字的时候,被黑白打断了,于是道:“我姓钟,叫钟萦,萦绕的萦。”钟萦停顿一下,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他是出手帮了自己的,那就是看得到怨灵,对于地府的事情也应当是有所了解的,说出来应当也没什么,不说的话她后续的问话也很难进行。

  严寄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说道:“刚刚来的那两个人,是黑白无常?”

  钟萦愣了一下,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讶于他这么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道:“对。”

  说开了就好了,钟萦道:“我是判官。”

  钟萦看见他眼底似有涟漪,然后他一点头:“嗯。”

  说完,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鸣叫声。不一会儿,一辆车就出现在了小区楼下。钟萦和严寄站在树后,看着车上的医生下来,进了楼。倒在五楼门口的男人被抬了下来,像一滩软烂的泥。其中一个医生做抢救时扫了一眼男人的面容,突然道:“这不是那个被通缉的入室抢劫犯吗?”

  这话一出,其余几人都反应了过来,低头一看,果然,躺在担架上的人就是上了新闻的那个入室抢劫犯!

  一个为首的医生动作不停,冷静道:“先救人,走,去医院!报警!”

  几人将男人抬上救护车,鸣叫声逐渐远去。

  听他们这么一说,钟萦也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正在逃窜的多次入室抢的劫嫌疑犯,他还因为在一次抢劫的时候,惊醒了屋主,捅伤了屋主,被通缉上了新闻。她是在电视上还是在手机上看到过,记不清了。她看新闻看得少,邓飞的新闻那也是她休息那天,心血来潮点开看的,就记了下来。

  看着救护车远去,钟萦感慨道:“我到楼上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已经晕死在门口了。应该是邓飞看到了他在撬门,为了保护女儿和父母,所以怨灵化了。”

  尖叫声大概也是那个男人的。

  而邓飞之所以会在她面前现身,多次等待她追上来,不断往远处飞,也是以为她是男人的同伙,想要引开她的注意力,让她远离这栋楼。

  她这话并不是向谁说的,也没有想要得到谁的回应,钟萦更多是对自己说的。严寄站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她入判官府的第一天,陆之韵就对她说:“心肠太软的人,做不了判官。”

  尤其是她这样的特殊判官。

  钟萦自认自己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但无论看到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她还是会心情低落一会儿。幸好已经学会了快速调整。

  入秋后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气温降了又降,她是鬼当然不害怕冷热,但他不同。钟萦还记得他穿的不多道:“这里冷。严寄,先去我家吧。”

  ……

  钟萦的家是她生前买的。

  时隔几年,她还记得她死的那日的事情。她当时连续工作了好几日,下班回家的路上就感觉不舒服,回到家睡了一觉,就再也没醒来。地府众鬼的死因千奇百怪,钟萦算是最平静的一种,在睡梦中猝死,连痛苦都没有。

  不过还好,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死就死了。她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在人间没什么牵挂,死了还正好不用做那让人秃头的工作了,很干脆的去了地府,结果排队轮回的途中,被三部九司的宣传忽悠到了,说什么一次入职终生受益,入职后还能享受各种福利,入住鬼城不用交税等等等等,说的天花乱坠。钟萦还挺新鲜的,这年头地府都有公务员了。于是就去要了宣传单来了解,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考进了判官府。

  入判官府那一天,陆之韵疯了一样为她庆祝。沈平安还说她是什么有史以来法力最强的一位。

  钟萦当时还挺高兴,和众人说同喜同喜,好几天后才反应过来!

  淦啊!这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啊!

  她居然还是个社畜?!!!

  钟萦宽面条泪:算了,怎么说也进来了,头发是保不住了。

  之后的事情就是领了朱映笔做武器,成了外派的判官,处理怨灵案件。钟萦上任不久,第一件事就是抽空回过自己家。她死的无声无息,公司以为她是生病了,除了几个电话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询问。几天过去,她走时是什么样,回来后,她的身体还是什么样。

  不过这样也好,钟萦后续的工作还需要房子和她的身份,所以默默处理了自己的尸体,打扫了房子,向公司辞职后,换了手机号,断了一切和人间的联系,专心处理地府交给她的工作了。

  自己给自己收尸,恐怕天下只有她一位了吧。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笑。

  按理来说,没有第一次见面就把人往家里请的道理,更何况对方还是异性。钟萦却有不得不把他留下来的理由。进门时手指在门框上画了两圈,咒成,再转动钥匙开了门。

  房间不大,但是被钟萦收拾的很干净。不是常年没人住的冷清,各种家具饰品也把屋子摆的满满的,但管理得井井有条。一眼看去,让人舒心而舒适。

  钟萦收好钥匙道:“随便一点吧。”

  严寄道:“好。”

  钟萦转身去厨房烧水。

  有一整面墙被她打成了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被防尘袋保护的很好,不过可能是因为时间太远了,哪怕保护得当,纸张也微微泛着黄。书架下是一排的小摆件,什么类型的都有。以中间那个黑座银制天秤最为显眼。严寄被那个天秤吸引过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伸出手一下一下地点着天秤,看着天秤的两边落下去又弹起来,再落下,再起来,如此反复。

  钟萦一出厨房,就看到他站在那里,还以为他是对这个感兴趣,道:“你喜欢?”

  严寄点点头,说:“很有意思。”

  水还在烧,钟萦就洗了几个苹果,用盘子装好,放在桌子上,说:“只是个小玩意儿,我从路边的精品店买回来的。”

  “不是这个意思。”严寄伸出指尖,按在天秤上方,天秤受到阻力,立即停下了运动,“我是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秤,看起来两边是平等的,但实际上稍微一碰,就会失去平衡。”

  说着他收回手,手指一挪开,天秤再次摇摆起来:“看。”

  钟萦看了一眼还在小幅度摇摆的天秤,说:“确实。”

  “不过……”她也伸出手,却不是从上方按住,而是从下面轻轻托起,说,“再碰一次就会停了。”

  严寄侧头看她。

  钟萦却颔首,示意他看天秤。

  她缓缓撤开手,天秤两端再次形成平衡状态。

  严寄忽然轻笑一声:“你说的没错。”

  钟萦也笑道:“是吧。”

  严寄指着另一个道:“这个是……”

  钟萦一看,大叫一声,扑过去把小木架收了起来:“这个我自己做的小手工,别看别看!”

  木架上面绑着黑色的丝线,全都是她工作后这几年掉的头发。没办法,她那时压力太大了,强压之下,生生把她逼出来一个数头发的坏习惯,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根根数清了,绑在木架上。后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干脆狠心,一剪刀把近齐腰的长发全剪了,堪堪齐肩遮住耳朵,看起来干练利落多了。因为是自己剪的,发尾参差不齐,倒也挺好看的。

  严寄任她拿着小木架满屋找藏起来的地方,说:“好,我不看。”

  钟萦藏好了,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到他偏着头忍笑的样子,糗到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算了,算了,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这真的没什么……

  钟萦给自己开导着,同手同脚地走进厨房,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又同手同脚地走出来,坐在桌前,喝完一杯水,也总算平静了,道:“严寄,我有事情想问你,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一下。”

  “好啊。”

  钟萦:“严寄,你今年多少岁?”

  闻言,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回答道:“十九。”

  “十九?”钟萦倒有点讶异。她心想,那可真是不对劲了。太不应该了!

  她微蹙着眉道:“严寄,你知道你体内的灵魂,是残魂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社畜。

  钟萦:流泪猫猫头jpg.

第6章 残缺之体

  所谓残魂,顾名思义,灵魂有残缺。

  活人的灵魂和他们的情况不同。鬼的灵魂都只有一团存在心口,而活人的灵魂和身体等大,充斥在身体每个角落。世间当然也有残缺的灵魂。一个灵魂转世的次数有限,会在数次轮回中渐渐消弭,自然就变成了残魂。等到灵魂不足以再支撑下一次的轮回转世,就会在生命到达尽头后,直接消散于天地。等待时间修复,会重新凝成一个新的灵魂,再次进入轮回。

  魂书阁内每天都有消失和新出现的卷轴。那代表着一个个灵魂的消亡和新生。

  可是严寄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钟萦在落入他的怀中时,手掌恰好放在了他的心口处。

  钟萦看见了他的灵魂。

  严寄身体里只有心口和筋脉上附着着灵魂,其余都是碎片。

  残碎得极其彻底!

  灵魂残缺成这样,就像是把一个人从中线砍成了两半,只留下其一,再强迫那半个人行走。何其残忍!何其荒唐!钟萦光是看着,都觉得他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了。有这样的灵魂,他都不可能安稳地出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活过十八岁?!

  严寄听到她的问话,反应却出奇的平淡,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

  钟萦差点跳起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反应,声音被她压得都有点哑:“你知道?”

  “嗯。”

  钟萦一时心情有点复杂,端起水杯喝水平复一下,但怎么喝都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提到喉咙了,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心脏,哪里来的心给她提,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喝多少水都没办法平复,干脆把被子往桌子上一放,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受过什么重伤?或者生过什么大病?觉得自己似乎与别人……不太一样?”

  严寄非常配合她,歪着头似在细细思索,然后才回答道:“没有,我印象中不曾受过伤,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钟萦喃喃道:“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受过重伤,灵魂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活人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屏障,把灵魂都保护起来,比他们这些什么化形的身体有用多了,只有在屏障损坏,或是大病或是重伤的时候,外物趁虚而入,才有可能伤及灵魂。但也只是有可能。

  因此活人的灵魂想要受伤十分不容易,一旦受伤特别难治疗。

  而他灵魂破碎至此,又没有受过伤,也没有生过大病……

  钟萦越想越心惊。

  难道,难道……

  钟萦抬手按了按心口,问道:“严寄,你是怎么知道你灵魂是破碎的啊?”

  “小时候,我师父房里有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前三秒,就能够看到灵魂和灵魂相关的事情。”

  钟萦对法器方面的知识涉猎不多,她想了想,也没有想起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面镜子。接着他的话道:“你看到了?”

  他语调没有大的起伏,但听起来并不沉重:“看到了。是残缺的。”

  说是残缺,都是往好了的情况说的。他的灵魂,简直就是碎末。

  钟萦听见自己的声音道:“那时,你多大?”

  “大概是五六岁,只记得那床沿到我胸口。”

  “……”

  钟萦感觉有什么落了下来,却没有安心起来,反而狠狠地一沉,更加慌了。

  果然如此。

  就是这样。

  和她想得一样。

  钟萦心道:灵魂的破碎,是天生的。

  可是这样的灵魂,不会降生于世的,他的前世应当就是他最后一次轮回,进入转生门的轮回之路,就会直接消弭于天地了。没错,轮回之路会对灵魂造成一定的损伤,但是也绝对不会损伤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残魂?

  她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削好的苹果,她一抬头,看到严寄放下刀,端起水来喝,动作之间非常自然,就好像这样做过千百遍一样。他说:“没事,没有什么影响的。”

  钟萦犹豫了短暂的一下,非常自然地接过苹果,一边伸手还一边想为什么要接过来,明明现在不想吃,但是好像不接不太好的样子……

  问题没想清楚,苹果已经拿在手里了。

  等把苹果拿在手里,她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激动道:“怎么会没有影响?!现在没有多大影响,但是以后是会出问题的!灵魂残缺成这样子,不是正常的消散,如果不修复的话,严寄,你就只剩这一生了!不会再进轮回了!”

  钟萦喊完,蓦然愣住。

  她刚才情绪太激昂,双手撑着桌子都站了起来,整个身子压在桌子上方,形成一种强烈的压迫,严寄坐在她对面,抬头看着她,头顶的灯光落在他的镜片上,反射的光芒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色。两人像是在对视,又不像在对视。但钟萦能确定,他在非常认真地听她讲话,非常认真。

  钟萦双手一松,身体向后倒去,坐回了位子上:“我……对不——”

  “不用说对不起的。”严寄目光平静,语调平稳,声音低沉,莫名的让钟萦安心下来,“我知道,灵魂是万物的根基,如果灵魂消散,不再轮回,没有下一世,那是真正的死亡。不用道歉,我明白的。”

  钟萦嘴唇蠕动两下,听他的没有道歉,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含混不清地发出一声:“嗯。”

  房间里一时陷入安静,钟萦有打算说的话,但是总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另起话题道:“严寄,我听你刚才提到了你的师父?是……”

  “教我法术的师父。”

  说起法术,钟萦就想起他操纵黄符时的得心应手。不知道为什么,钟萦就觉得她看到严寄用出来的能力只是冰山一角,他的力量应当不止于此。徒弟都这样厉害,师父也应当是一代大修了。

  不由得感叹:“你师父一定非常的厉害。”

  说完,她看到严寄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仿佛是透过她看向了某人。钟萦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转身去看,空无一人。等她松口气坐正,严寄已经收回了目光,说:“不用夸他,他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钟萦张了张嘴:“……”

  “我和他关系并不好。”不等钟萦问话,他便接着讲了下去,“他在我小时候,弄丢了我的师姐。”

  “你的师姐?”

  “我师姐在我小时候和他一起下山,从此就失踪了,一直不知所踪。我师父死后,我就一直在山下寻找她的下落。我这次来到这里,就是来找我师姐的。我算过卦,她的行踪和怨灵息息相关,我就想着,找遍怨灵出现的地方,会不会有她的线索。”

  所以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楼下。应当是算出那里有怨灵,去找人的。不过人恐怕是没有找到,倒是从天而降了一个钟萦,砸入他怀中,两人抱了个满怀。

  最后他还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判官给拐回家了。

  钟萦感觉心中赌赌的,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又有什么东西想出来,无奈到处都没有出口,只能在心中乱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可是,卦象显示你的师姐行踪与怨灵息息相关,却不一定能保证她……”还活着。

  她默默咽下后面的话。

  和怨灵息息相关……说不定,他的师姐,已经变成了怨灵。

  严寄却完全不在意:“但是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没活着,对吧。”

  钟萦看着他。严寄发现她正看着自己,又移开了目光。钟萦这才发现,这一晚,他都在避免和自己对视。但这只是小事,她也就没在意,点点头说:“你说的对。”

  没有证据证明着她活着,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已经死了。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一锤定音,那就不算是没有希望。

  “而且,那样也挺好的。”他突然轻声说,“轮回转生,拥有一个新的人生,也很好。”

  “……”钟萦忽然有一个想法,“你其实,并不是很想真的找到你的师姐吧?”

  严寄闻言,慢慢地看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话。

  钟萦:“只是想确认她还平安。不论是活着,还是轮回转生,还平安的活在这个世上。只要能确定她过得一切都好,没有变成怨灵,只要这样就好了。”

  严寄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慢慢地说:“并不是。我很想找到她。”他顿了一下,声音很低,说得很慢。钟萦莫名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渴望,“非常想。”

  “……对不起。”她这样想,严寄不一定会这么想!钟萦自觉说错了话,太过失礼。

  严寄摇摇头,失笑:“你为什么总向我道歉?”

  这话倒是把钟萦说疑惑了:“为什么不道歉?”说错话了,怎么能不道歉?虽然只是话语,说出去的话语跟着风散了,什么都不会留下,但会在听的人的心上刻下一道道深刻的、难以消除的痕,造成的伤害,无可估量。

  严寄说:“其实你也没有说错,不用道歉。不过比起确认她的平安,我确实,更想找到她,然后……没什么。”

  钟萦:“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有个罗盘,能够指明怨灵出现的地方,找找看吧。哪里有怨灵就去哪里,或许有一天能够找到她。”

  钟萦听了这话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扶额道:“什么?!”

  这算是什么方法?!

  “怎么了?”

  钟萦说:“严寄,你要知道,怨灵是很危险的。”

  “我知道。”

  钟萦:“你不能和怨灵厮混在一起的,对你的身体有影响。”

  “对灵魂会有影响吗?”

  “其实不会,但也会。灵魂的残缺会导致你的身体非常虚弱,更容易被阴气侵蚀。”

  严寄道:“没什么,总归不会更糟糕了。”

  “……”钟萦严肃,“那也不行。你师门地址呢?还有你其他亲朋的联系方式呢?”

  “我从小被收养的,没有其他的亲朋好友了,除了师姐。”

  钟萦哑然。半晌,她道:“可是……那你的衣食住行怎么解决呢?”

  严寄露出了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无辜表情,为了不回答,还偏过头,避开了钟萦的目光:“唔。”

  钟萦就默默地看着他,严寄发现躲不过去,小声说:“我有点存款,不够的话,去给有需要的人……驱邪?”

  你自己听听这话,你信吗???这像话吗?!!!

  钟萦说:“那好,就算这个方法可行,前提成立。不过怨灵分布在世界每个地方,你为了找怨灵到处流浪,你驱邪一次的收入足够你的日常开销和路费吗?你可以在所有的事项上面省钱,但是路费,严寄,这个是没法省的。也不是说劝你安稳,只是说没有钱,你怎么去有怨灵的地方?这一点都不现实。难道你打算用脚丈量世界?”

  严寄不语。

  钟萦:“……”等等,看他的表情,他似乎真的有这个想法!

  严寄看到她收回了目光,又看过来,笑了笑,轻松道:“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的。说不定下一个就能找到呢。”

  “我明白你想的,但是这太理想化了。”她捂着脸,两指张开,露出一只眼,看到他不为所动的坚定神色,也无奈了,思索片刻,低声道:“不能这样子。”

  钟萦声音大了一些说道:“严寄,你的灵魂,你这个样子……我没办法放你就这样子随便四处流浪。一定不行的。”

  钟萦顿了顿,下定了决心道:“严寄,恐怕你要和我去一趟地府。”

  严寄道:“好啊。”

  “你不问去做什么吗?”

  严寄:“我想,应该是修补灵魂。”

  钟萦:“……”猜对了。

  严寄说:“这也确实是个解决的办法,残魂之体不稳定。也许支撑不了我找到人。或许在我找到人之前,我就会先死在路上。不如先把灵魂补好。”

  “是这样的。”钟萦顿了顿,犹豫到,“只不过,严寄——”

  一阵铃声打断钟萦。

  十二点了。

  午夜过后,阴气加重。因此钟萦都会设定一个闹钟提醒自己,过了午夜,如果还在追怨灵,就要速战速决了。不过现下这个闹钟倒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一番折腾,已经半夜了。她是鬼不需要睡觉,但是严寄不行。她说道:“今天太晚了,而且修复灵魂的过程也很复杂,不如我们明天再说吧。严寄,你住在哪里?”

  “还不知道。”

  “你在信城还没有住处是吗?”

  严寄一点头:“我是今天白天才来到这个城市里的,没事,不打扰姐姐,我可以出去另找。”

  “那不行了,现在都很晚了。”钟萦略一思索,直接干脆道:“你今晚住在我这里吧!”

  说着,就站起身,走向卧室。

  严寄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这不合适。留陌生人过夜,你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怕啊,毕竟你还挺强的。不过我既然提出来你可以留下来住在这里,那我肯定也是有我的后手的。而且我相信你不会,如果你是这样的人,今天晚上就不会救下我。”

  “你怎么就相信我不会?万一我是伪装的,实际上心怀不轨?”

  钟萦道:“不知道,就莫名觉得了。”

  钟萦打开灯,这间原来是她母亲住的房间,后来她母亲去世,就一直空闲着,还好她经常打扫,没落灰。她从柜中拿出一套被褥,铺好后才出来说,站到他面前道:“心怀不轨其实我也不怕的,地府的大门开向任何地方,我随手就能打开逃跑。怎么说我也是地府的在编工作人员,手段还是有的。还是说你想现在出去找地方住?”

  严寄看向窗外:“我想出去另找。”

  钟萦:“这个时间,出去另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不如就先住下吧。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在门上画咒,你在门上贴符,不到时间解不开的那种?”

  “……”

  “严寄,你灵魂残缺,身体不好,更应该少熬夜。”钟萦歪了歪头道,“不纠结了。就一晚上,住下吧。”

  严寄抬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她,许久,他笑着点了点头,道:“好。”

第7章 难眠之夜

  钟萦睡不着。

  她本来就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夜晚相当于别人的白天。她此时还有事情没有做完。钟萦拿着手机回忆着今晚发生的事情,组织一下语言,点开了沈平安的聊天界面。

  沈平安大概正忙,过了几分钟才回应道:“什么事?”

  钟萦问:“老沈,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响一下,就能让法力瞬间大增的?”

  “响一下?法力大增?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钟萦把今晚上在邓飞那里的异常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当时他明明已经反抗不了了,但是就是有个东西响了一下,很清脆,像玻璃碎掉的声音,然后他的力量就增强了。”

  她的蛋糕就是在那时候全都毁掉的。

  沈平安应该是在思索,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没有。钟萦,你也参加过地府的招考,知道想要考入地府的话,必过的一项就是体内法力的激发测试。每个人体内的法力都一样,生前被身体封印,死后没了肉身的桎梏,虽然能运用一些,但仅凭这些想要进三部九司还不够。要经过特殊的激发手段,才能释放更多的法力。但是每个人被激发出的法力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这就好像有两棵树,结了同样数量的果实,果农一棍子打下去,一棵树掉的多,一棵树掉的少。对于果农来说两棵树的果实他自然都会收入囊中。但对于地府,为了效率,只会选择掉果实更多的那一棵树。地府三部九司,包括不归阎王殿管理,对三部九司进行监察的阴察司,总共十个单位,每一个单位对于法力都有或多或少的要求,录取法力不够的人,在日后不仅在处理公务时寸步难行,也很容易出现危险。

  沈平安继续说:“怨灵也是同理的,在他怨灵化的那一刻,他能使用多少法力,就已经被全部释放出来了。除非是一个在修炼了几百几千年的怨灵,不然不会突然法力大增。”

  “但我确实看到了邓飞实力忽然大增。原本他只是依附于那一栋楼,在那一声脆响之后,他能控制整栋楼了。缚魂丝也被他挣脱开了,困不住他。”

  “有这样的方法的话,整个鬼城的鬼,都会拿来提升自己了。”鬼城居民或多或少都有点力量,有的人就是因为法力不够,所以会留在鬼城里修炼,等着三部九司再一次招聘。

  那会是什么方法?

  钟萦苦思冥想,但是她对这些了解甚少,退出界面,打算去翻翻资料。

  沈平安又发来消息:“刚刚问了陆之韵,她说有个方法。”

  “什么?”

  “陆之韵说徐瑾曾经给她讲过这个问题。法力转移。这分为两种,一种是两人之间自愿传送,也就是借法力,但这只是把用空了的法力‘瓶子’填满,不会突破‘瓶子’上限,突然间增强法力是无法做到。但另外一种,转移法力。也就是说把自己的法力分割下来,续在其他人身上,这样就能让这部分法力和使用者融为一体,短暂地突破使用者原有的法力上限,让使用者拥有更多的地方来储存这部分法力,并供他使用,从外看来,就是法力忽然增强。不过这样的方法是有时效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法力就会消失了。”

  钟萦发道:“所以,有人把他的法力转移到了邓飞身上?”

  “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但是这样的行为吃力不讨好,做不好还会伤身体。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答案。”

  钟萦说:“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不是?”

  沈平安道:“那把自己的法力放在怨灵身上,有什么可图?”

  钟萦想了想,诚恳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怨灵只是一时的,终究会被地府的人带回去。他们变成怨灵之后,记忆五感也都会有所弱化,甚至有的人反应强烈,会直接失去死后的所有记忆,根本不会感谢在他身上转移了法力的人。

  沈平安说得好。

  这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钟萦道:“我目前只发现了这一个案件,但是我感觉不止。”怨灵一恢复正常就和普通灵魂一样轮回转生,喝了孟婆汤什么记忆都不会留下。之前的案件都已经不可考了。

  沈平安很快回到:“好,我会通知其他各个司长加强注意的。如果有其他的发现,我会通知你。”

  “感谢!”附赠一个抱心的表情包,她又道:“我明天会带一个人去地府,祝飞舟在吗?”

  “他这几天都在巷子里。你带人?活人吗?带谁啊?”

  钟萦把严寄的情况都和沈平安说了。片刻后,沈平安那边道:“地府活人不能入内。这是规矩,还是不能破。但确实他的灵魂蹊跷,是该带来地府看看。你做好防护措施,去登记一下,就来吧。祝飞舟那边你自己联系。”

  “好的。”

  沈平安忙,钟萦也就没再打扰他。转而去找了阎王殿的秘书,阎王殿是三部九司的顶头上司,其次就是判官府,判官府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要上报阎王殿。钟萦把严寄的事情也和对方说了,对方也是应得非常爽快。爽快到钟萦都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还是说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案例,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一个二个的都那么得心应手。

  按照她以前的想法来说,去地府那就是下地狱,更何况是活人入地府。不过现在她自己就是地府的一员,亲眼见识过如今的地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且不说现在地府的规矩远没有几百年前那么严苛,更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夸张。就是在几百年前阴律最严的那段时间,也不曾出现过什么轻则下油锅,重则砍手砍脚扔进畜生轮回道的律法。

  于是她也就疑惑了一会儿,点开了另外一个人的聊天界面。

  许久之后,对方回道:“好,明晚直接来。”

  钟萦:“多谢。”

  事情说完,钟萦关上手机,直直向后倒去,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严寄说答应她先修复灵魂。但从古至今能修复者寥寥无几。灵魂是万物生存的根基,修复起来,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谈何容易。不管了,先带他去地府看了,一切再另说。

  她躺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自己有点饿。

  晚上本来是想吃蛋糕的,结果全毁在天台上了,从昨天白天醒了之后,到现在,只吃了那一个苹果。

  啊……

  想吃蛋糕!

  钟萦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把被子卷在身上,又卷开。

  最终干脆翻身起来,想去厨房看看什么吃的。走到门前才想起来睡之前她设了咒的。这个咒设了时间,除非到点了,它是不会开的。严寄真要心存不轨她怎么防都是防不住的。毕竟门锁了,他还能走墙——直接在墙上开个洞。

  这个想法不知道哪里戳中了钟萦的笑点,她忽然倒在床上,滚了两圈哈哈笑了好几圈,笑着笑着肚子都抽了,爬起来去床头柜找吃的。钟萦家什么都不多,但是吃的一定多,而且各种零食种类中,糖果类的最多。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爱吃糖。好像从小时候,她就对糖果有一种莫名的渴望。上学路上看到路边卖糖葫芦的,能走不动道,一直站到快上课。后来有了零花钱,其他小孩子都去买辣条,她就买糖,买各种各样的糖。只要是带着甜味的零食,或者是诡异味道的糖果,她都喜欢。

  还好,她吃了那么多的糖也没长蛀牙,不然父母一定会扣她零花钱。

  想一想都觉得那样的日子很难熬。

  钟萦从柜子里掏出来一包软糖,放了一个在嘴里,慢慢感受嘴里传来的甜味,饥饿感少了许多,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一番折腾,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钟萦也终于感受到了困意,眼睛渐渐地睁不开了。一头扎在床头,睡着了。

  她睡下没多久,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钟判?”

  那声音太轻,宛若蚊蝇,根本就没有想要叫醒她的意思。

  片刻之后,门口再次传来他的声音:“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请勿收留来路不明的人~

  记得早睡,不然就会像钟萦一样掉头发……

第8章 共度时光

  钟萦一觉睡到了中午。

  她房间的窗帘厚重,猛然惊醒时,还以为是晚上,这一觉耽误事了,慌忙起来披上衣服,一开门——

  被扑面而来的强烈光芒刺得眼睛差点睁不开。

  钟萦的房间和她母亲的房间是相对的。一出门就看到对面房间的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尾。钟萦有轻微的强迫症,她的东西必须按照她的方法来摆放,而严寄叠的被子,竟然没有一点让她不适的地方,和她平时的习惯一模一样。

  钟萦扫过一眼那床被子,心想,严寄呢?

  再走两步,就看到他了。

  他还是站在小天秤前,一下一下地轻轻点着。

  钟萦不自觉地松一口气。

  他听到声响,转头过来,伸手从下方托住,天秤很快就停了。他道:“醒了?”

  “抱歉,我本来打算一早就带你去地府的。”

  “没事。地府不都是晚上上班的吗?早上去要赶上他们下班时间了,白天时每个部门就几个人值班,也不好办事。”

  钟萦稍微想了一下,点头道:“也是。你等一下啊。”

  她关上门,缓了一下,梳洗完毕后再次开门。

  钟萦抬头看一眼表。十二点多了,一边挽袖子一边向厨房走:“严寄,你想吃什么?”

  她手艺还是很不错的。而且她经常会买菜回来,冰箱里都是满满的食材。她要是空闲了下来,也会给自己做上两个小菜。温行经常会让她做几个下酒菜给他带去,然后因为在办公室里喝酒被沈平安打出去。沈平安最讨厌喝酒的人。温行也是屡战屡败,沈平安越打他,他越想把这个滴酒不沾的人拉过来喝酒。两人因为酒这个事情吵得争执不休。最后陆之韵忍无可忍,会把他们两个都扔出去。郁良就在一旁拿着相机录像,说要记录判官府的珍贵历史素材。

  得知此事的钟萦:“……”她再也不做菜了!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严寄的回应:“怎么了?”

  严寄:“先不吃。”

  钟萦回头,看见他站在自己身后,盯着她的左臂。

  她刚刚挽袖子的时候,把绷带露出来了。

  严寄道:“昨晚受的伤?”

  钟萦抬手到胸前,轻轻摸着纱布的纹路,道:“不是,前天吧。就是被抓了一下。不疼的。”

  严寄垂着眼,目光始终在她的左臂上:“因为是化形的身体吗?”

  钟萦感觉他应该还有后半句话,而且说出来的这句话,也绝不是在回答她“不疼”这个问题。倒像是在问她,是不是因为是化形的身体,痛觉减弱,所以不好好保护自己。

  “……”

  严寄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隔空覆在她的伤口处:“化形的身体也是会有磨损的。需要好好爱护。”

  钟萦感觉他手掌拂过的位置痒痒的。他微微低着头,从钟萦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眼神。钟萦感觉胸口在微微发热:“……好。”

  严寄撤下手去:“化形的身体虽然对于疼痛的感知不比活人的灵敏,但不是不会疼的。你昨晚上是打算跳楼?”

  钟萦直摆手:“没有!我做了防护准备的!”

  严寄只是看着她,并不接话。

  钟萦不知道怎么解释,毕竟她当时是真的抱着跳楼的打算的,最后放弃抵抗:“好吧,我是准备……”

  “不过也没出事不是吗?”钟萦看他一眼,觉得自己再说下去他就会生气了,干脆把手臂上的纱布一圈一圈拆下来。小臂光滑白皙,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痕迹。钟萦抚着自己的小臂皮肤:“严寄你真厉害!愈疗的法术可是高等的……”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法术。”

  “是吗?那可真是厉害,我就总是学不会。”

  “因为我师姐她也经常受伤,和你一样。”

  “……”跳过这个话题吧!真的!

  钟萦捂着脸,闷声说:“说起来,严寄你对地府了解得还挺清楚,也是你师父教的吗?”

  “嗯。他有本自传,写着他年轻时和地府联手合作的事迹。”

  “原来是这样。”钟萦把袖子扯下来,再次问道,“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吧,感谢你昨晚救了我,还给我疗伤。中午想吃什么?”

  “大餐就不用了,我看到有面条,煮面条吧”

  钟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只是面条吗?”

  “就这个吧,我喜欢吃。”他点点头。

  “好!煮面条!”

  钟萦转身烧水,空余时间还摸了摸胸口。她胸前有一条项链,项链是红石所做,水滴形状,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摸起来微凉,并没有发热。这条项链是当年她出了意外被人拦腰砍成两截后,阎王送她的。说这是护身符,能保护她。钟萦也就戴上了,一直到现在。

  送的时候,她还在昏迷,所以并没有见识到传说中英俊潇洒又心狠手辣的阎王大人。

  英俊潇洒出自陆之韵评价。心狠手辣出自地府所有见过他的人评价。

  后来因为她常年不在地府,阎王本人也是神出鬼没的,就一直没见到。想想还很遗憾。

  严寄站到她身边,说:“我帮你。”

  钟萦也欣然应下。

  说是做一顿简简单单的面条,钟萦也没做的太简单,番茄熬的汤底,放青菜,放肥牛,还一人打了一个荷包蛋,色香味俱全,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

  钟萦把碗放到桌上时,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粉白色的小盒子。

  特别眼熟!

  钟萦从昨晚上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怎么看家里都不可能出现这个盒子。

  因为这个是她昨晚上去的那家蛋糕店特制的蛋糕盒!只此一家!她昨晚上买回来的,可都牺牲在天台上了。

  钟萦走到茶几边,把盒子拿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就是那家蛋糕店!蛋糕上的奶油还很新鲜,像是今早上才新做的。

  钟萦立即回头道:“严寄!”

  严寄早已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我不清楚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热销款的水果蛋糕卖没了,我就买了店里卖的多的另一款。”

  钟萦喃喃低语道:“这还叫不清楚,那就没有清楚的了……”这款蛋糕奶油多,比热销第一的水果蛋糕甜,很多人觉得腻,但钟萦就是喜欢!甜味够,口感也好。她每次去都会多买几份的。

  严寄说是水果蛋糕卖没了,买的这个,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特意为之。

  而且蛋糕店离她家有一段距离,走路要挺久的。

  钟萦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感谢之余,心中还不禁疑惑。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你买的蛋糕昨晚上都被怨灵打掉了。你不是想吃这个吗?这个就当是你收留我的谢礼,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收下吧。”他似是想了一会儿,挑了一个比较合适的称呼,“钟判。”

  “所以,你昨晚上看到天台上的事了?”

  “都看到了。”

  钟萦捧着蛋糕盒,鼻间全是蛋糕的香甜气息,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用叫我钟判,就和我一样,叫钟萦就好。”

  “钟判”叫起来,给人一种特别疏远的感觉。黑白无常两人叫她钟判,那是工作上的称呼,但是他叫起来,就怪怪的。怪在哪里,钟萦也说不上来。

  严寄没有直接开口叫,反而是微微低着头,似在思索,看起来有些为难。

  钟萦道:“不然,姐姐吧。我也比你大,就姐姐,好吧?”

  钟萦看见他目光灼灼,眼底荡起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然后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很浅,稍纵即逝:“好。姐姐。”

  ……

  两人吃完饭,收拾干净厨房。

  收拾收拾就能出发前往地府了。

  严寄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钟萦却看着他好一会儿,钻进房间。严寄站在门口静静等她,无意间一转头,一条黑色的围巾从天而落,将将好落在他的颈间。

  严寄一愣。

  钟萦只是帮他搭到身上就退开,道:“这条围巾买来就一直没戴过,压在了柜子最下面。不过我会定期拿出来清洗。可能会有点味道,别介意啊。地府的秋天还是很冷的,多穿点比较好。”

  严寄鼻尖萦绕着围巾上淡淡的木柜味道,并不难闻。隐隐还能闻到洗衣液的清香。

  他抬手捏了捏,一圈一圈的绕起来,下半张脸被黑色的围巾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严寄的眼神虽然凛冽,但是却总会闪着光,眼镜都挡不住,只露出眼睛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钟萦说道:“不要动。”

  她两指并拢,点在严寄的额头上,片刻之后,原本光华洁白的额头,出现了一枚鲜红的朱砂小痣。术成之后,钟萦还顺手帮他理了理刘海,遮住小痣。

  钟萦:“好了。我们走吧。”

  “嗯。”

  钟萦将手放在门把上,片刻之后,大门开启。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是摇曳的彼岸花海,一望无际的大路,以及远处灯火通明的鬼城。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一起……去鬼城。

第9章 地府鬼城

  房门在两人身后关上,隐于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迎面吹来一道寒气,钟萦把领子扯得更高一些,道:“走吧。”

  两人踏上黄泉路。

  从门外看,鬼城没有那么远,但站在黄泉路上,才发现这条路又长又宽阔,一眼望去,只有他们两人,景色除了花还是花。一阵风吹过,耳边传来花朵相蹭的簌簌声音,像是迎接来者的欢迎之声。

  黄泉路除了那令人难以捉摸的长度,还有个规矩,就是只能一人独行。因为这条路的长度因人而定,每个鬼需要走的时间都不尽相同。要是几个人一起走,有关系好的,恐怕会为了等对方而相互连累;看见走得快的又心生嫉妒,难免会出事。

  严寄身上的法术是钟萦下的,他身上笼着钟萦的气息。两人算一人,这才能并肩行走。

  虽说这条路上看着只有他们二人,但其实鬼来鬼往,相互都看不见。

  不过几分钟,就走到了尽头。黄泉路尽头是一座一眼不见尽头的桥,桥下便是忘川河。河水鲜红,仿佛是千万人血凝聚而成,河水湍急向东流去,不知要到达何方。一下桥,两人像是出了什么结界,四周立即变得嘈杂起来。如果旁人看来,奈何桥和黄泉路上空荡荡,两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城门有二。一扇通往鬼城;一扇直通判官府。

  钟萦今日另有打算,带着严寄进了鬼城。一入鬼城,吵闹的声音就更大了。守在路边的黑车司机一见他俩,都围绕上来:“姑娘去哪儿啊?中央广场去不去?不去啊。那学校去不去?那边景色也很不错。也不去啊。那位小哥去哪儿啊?哦,都不去啊……要不这样?你先上车,鬼城有几个特别好玩的地方,我给你介绍介绍,就鬼城西郊的则灵山……”

  钟萦摆着手直呼:“不需要。”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把拉过严寄,也不管拉到了哪里,拔腿就跑。跑出很远,才发现自己刚刚慌乱之中,拉的是他的手。

  严寄还低头看了一眼。

  “……”她立即放开,举起双手,又觉得这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举到一半就放下了。两人相顾无言。钟萦看着他们走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等下一个入城的人。心有余悸道:“来轮回的灵魂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他们会直接走到判官府。不然从鬼城城门去判官府,这一路上,不知道要被拦下多少次。”

  严寄也看着蹲在墙根的几个司机,说:“确实该整顿整顿。”

  钟萦:“随他们去吧。鬼城这么大,有的人是想在这里修炼,找机会考入三部九司,有的就是想谋一份工作。你不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总不能把他们谋生的工作都夺走。虽然地府不比人间,但也是个小社会嘛。”

  严寄道:“你喜欢这样?”

  “嗯。”钟萦一点头。她也觉得自己很矛盾,她讨厌成为众人焦点,也不喜欢被人围着,这样的情况她就会非常无助,因此她来地府时从来都是走的另一扇门,直达判官府。但她又喜欢热闹。她喜欢看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哪怕不参与其中,她也会由衷觉得欢喜,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喜欢。”

  钟萦说:“我来之前,还以为地府都像那些小说里面写的那样,来了之后从才发现一点都不一样。”

  严寄:“哪样?”

  “就……阴暗不见天日,工作人员都不是人,到处飘着鬼火,居民脸上都带着诡异的表情,是没有思想的孤魂野鬼,看见一块生肉就迫不及待地想扑上去啃一口……”其实这都是往保守了说,钟萦列举了几个说法,然后长叹一口气,道:“只有真的死了,来到地府才会发现,那些都是编的,没有那么夸张。”

  地府的作息与人间相反,晚上才是地府热闹的时候。

  进鬼城后,入眼便是一条宽阔明亮的大街。地府没有太阳,灯光铺满了整条街,五光十色,也是一道别样风景。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仿佛在过什么隆重的节日——事实上,只要可以,他们每天都能过得比节日还要隆重热闹。来来往往的路人脸色虽不及活人的脸色红润,但也无甚区别。该游玩的游玩,上学的上学,开店的开店。甚至还有导游——领着队伍,在给通过鬼城考核的新居民做讲解。

  极具烟火气息。乍一看,与人间无异。

  地府在六百年前扩建过一次。经过漫长时间的改变,从一个只有村庄大小变成了如今的规模。

  现任阎王当年上任时,就提倡发展进步,不要固步自封。再加上人间在发展,入住鬼城的人也是变了一代又一代,新入住的居民带来了新的科技,地府跟着人间一起进步,也就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钟萦随手在路边买了个包子,想起严寄不能吃这些,于是另买了一个金色做的小花给他。花朵不过指甲大小,金光闪闪,看起来像是用黄金做的。但地府和人间的货币体系不相同,金子对他们来说不如废铁。人间所说的给死去的人烧点纸钱,他们其实也是收不到的,那只是活着的人给自己找的慰藉。这花之所以金灿灿的,是记忆的颜色。

  钟萦把小金花递到他手中说:“没有人规定地府就一定是阴森冰冷的,对吧?我觉得现在这样的地府,真的很不错。沈平安——就我部门的同事,他几百年就来地府了,一直在工作。他说现在的地府比之前人性化多了。”

  钟萦不知道之前的地府是什么样子的。据说当时是因为一殿伏法,老阎王退位,其他八殿争夺鬼王之首,导致地府黑暗混乱动荡不堪,阴律也一度严苛到了极端,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厄运就降临在自己头上。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现任阎王上任,废除地府旧制,立新府,彻底革新。虽说方法过于狠厉,还得了个残暴阎王的诨号,但确实亲手将摇摇欲坠的地府救了回来。

  不过这只是据说。

  也有野史说,当年,阎王上任时不过十五岁,要知道,那时候鬼城还没有规定居住年限,在鬼城里住了几千年的都有,十五岁,在他们面前真的不够看,实在是称得上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但偏偏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手段极其残忍冷酷,把除五殿阎王殿以外的九大鬼王殿,全部踏平,要么拆要么烧,实在不服的,殿内人员全部杀了,一时间血流成河,所谓的动荡时局,就是他造成的。这一场凌迟持续了近百年,等到九大鬼王殿忍受不了,自愿退位,他一举将阎王殿推上首席,这才立住了三部九司,坐稳了阎王的位置。

  两种说法众说纷纭。但哪一种都没有定数。因为后来规定了在鬼城居住到一定年限必须轮回转生,所以经历过那一段时间的鬼,都去转生了。地府也确实变得越来越好,就没谁敢再妄议阎王了。相比之下,第一种就成为了地府历史书上的正统说法。

  严寄捻着花茎,垂着眼,小金花在他手中不断旋转,却始终没有绽放。钟萦看见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严寄递过手,钟萦只是伸手在花尖尖点了一下,那小花原本是欲绽不绽的模样,她这么轻轻一碰,花朵点了点头,缓缓旋开,随即两人耳畔都传来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地府卖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还挺多的。这就是一种。有人会把自己不想要的记忆取出来,存到各种各样的小物品中,当作商品再卖出去。”反正所有的鬼终究都会轮回的,一碗孟婆汤下肚,生前往事尽忘,早忘和晚忘的区别,有人就觉得不如卖给店家。

  钟萦:“这是开心的记忆吧……”

  “是。”严寄忽然像是松了口气般叹了一声,引得钟萦忍不住抬头看他。他凝视着手中的小花朵,声音都轻轻的,“你说得没错,这样很好。”

  他这句话不知道是回复的她的哪一句。钟萦把握不准,也就没说话,专心听着耳畔的声音。除了女孩子的笑声之外,还有男生的大笑,似乎是求婚成功。不知道记忆的主人出于怎样的心理卖出了这份甜美的回忆,但她的本意或许是让买到这份记忆的人能开心一点,于是钟萦听着,情也不自禁地笑了。抬手咬了一口包子。

  “……”

  严寄看到了她瞬间凝滞的表情:“怎么了?”

  钟萦低着头,浑身僵硬,又止不住地在颤抖,一字一顿,说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极大的力气:“我……我没事……”

  说完,艰难地把嘴里的那一口咽了下去,然后在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拿出了对待杀父仇人的气势,将包子连着包装狠狠扔了进去!包子落进垃圾桶里,发出“咚”地一声!

  ——滚!

  她忘了在地府吃东西很考验运气。地府众人死因不同,所以五感的灵敏程度也各不相同,很有可能做饭的厨子,他自己就没有味觉,分辨不出来咸淡,食材是否新鲜。吃饭的人也口味奇特,爱吃各种怪味,要求也愈发苛刻。总之地府的食物,味道都千奇百怪。

  譬如刚刚……她吃到了折耳根韭菜肉馅包子……

  钟萦最讨厌的就是鱼腥味。她从小到大对于鱼腥的反应都很强烈。死后好多了,但还是吃不得。

  折耳根配韭菜和肉……

  这什么魔鬼搭配?!!!

  店老板做个人吧!算了,他不是人!

  相比之下她的泥土味糖果正常多了!

  不过这还算好的。钟萦第一天来还不熟悉的时候,买到了一个坟头草馅包子。那才是真正的让人深恶痛绝。她想不通,在地府住的诸位生前也都是一条好汉,怎么死了一回口味还大变了,爱吃坟头草了呢?她真的想不通!想不通!

  总结,她在地府吃饭就两个字的印象:踩雷。

  不断的踩雷。

  踩各种各样的雷。

  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奇了,地府也并非没有正常人吃的食物,怎么次次都被她买到那些不正常的。

  “……”钟萦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大概这就是踩雷达人的命吧。

  她眼光不太好。

  钟萦扔完之后重重喘息了几下,才平复好心情,但仍然被搞得心情有点不好了,脸色变了又变,精彩万分。

  严寄在一旁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从她那视包子如死敌以及不断变化的脸色,也多少猜出了一点原因,忍不住偏头笑出了声。

  钟萦郁闷了:“别笑了。”然而她的劝说,并没有让他正经起来,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钟萦也就郁闷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是点过激了,无奈地笑着摇头说:“其实……地府也是有好吃的的。”

  “嗯。”

  他那表情似笑非笑的,分明说是不信。

  钟萦捂脸!都不知道自己和他遇上之后的这一天一夜里,窘过多少次了!

  算了,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姐姐,你同手同脚了。”

  “……”

  钟萦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跳起来一下,冲进鬼群逃跑了。

  严寄快步跟上,没走了两步,又看见她回来,这次注意了,避开了他的手,拉住他的袖子,还坚定地点点头,确认自己没拉错,带着他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钟萦:地府大哥大姐们答应我,不再要尝试稀奇古怪的食物了好吗?

  呜呜呜┭┮﹏┭┮

第10章 血石项链

  钟萦带着严寄在鬼城的街道中穿梭。

  最后站到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

  这扇门隐藏在巷子的深处,如果不是来过一次,钟萦还真发现不了这个地方。时隔一年,当初被隔断的藤蔓又开始疯长,把整扇门都遮挡了起来。

  她拽了拽藤蔓,干脆全都扯断,扔到了地上。

  小门终于露出全貌,是一扇木门。这门常年无人修缮打理,木板之间都露出了缝隙,从外能直接一眼望进院子里。钟萦几乎把脸贴在了门上,又退开,敲敲门,侧耳道:“祝飞舟?”

  又敲敲:“祝医生?”

  钟萦等了一会儿,仍然是无人应答。

  “没人在吗?”

  她退了几步,望着墙头,心里捉摸着能不能翻过去。她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忽然有一道声音幽幽地响起:“你来了啊。”

  钟萦都要跳起来了,猛然听见这声音,差点摔倒在地上。还好严寄手疾眼快地扶了她一把。

  两人一齐转头,祝飞舟站在他们侧边。他还是穿着那一身的白大褂,一头及腰的长发,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像是才采购完回来。

  钟萦打量了好一会儿,艰涩地问:“你……哪面正?”

  他抬手,表示自己现在面对着钟萦的这面就是正面。

  这怪不得钟萦要问上一问。因为你和祝飞舟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你真的无法确定他到底是用正面对着你,还是用后背对着你。

  祝飞舟的一头秀发,不仅仅披在背后,还披在面前,把整张脸都遮挡的严严实实,是绝对不肯和别人面对面的,也不许别人看自己的脸。再加上他一年四季穿着难辨正反的白色衣服,实在难以分清他究竟那边是脸。当初钟萦重伤在床昏迷,一睁眼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套了衣服的拖把精,吓得差点哭了,带着哭腔说自己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也不敢乱来了。

  然后被沈平安敲了额头。

  祝飞舟如此行为也是事出有因。他生前就是个医生,但是研究成果被自己最信任的导师窃取,还倒打一耙说他抄袭。祝飞舟忍受不了那日夜如影随形的异样目光,最终在自己的房间自尽。死后感情被放大,他对于其他人的目光也越发的敏感,越来越不敢和其他人对视,因此就留了长发,把自己的脸挡住。

  祝飞舟死后也和钟萦一样,懵懵懂懂地就被“拐”走了,没去轮回,来到了鬼城。原本是去应聘鬼医的,但是因为社恐太严重,不敢露脸和患者说话,有时候你以为你在和他的正面说话,结果其实他是背对着你,还要倒着向你走过来,再加上他一边走还要一边说你的病,惊悚程度加倍,吓走了不少的患者。人吓人能吓死人,鬼吓鬼,怕是能直接吓到轮回。

  最后只能让他离开医院。祝飞舟虽然行为怪异,医术却非常高明,就被另聘成为三部九司的医师。

  钟萦被砍成了两半那次,就是被他救回来的。这一次处理严寄的灵魂问题,钟萦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祝飞舟。和他说了之后,就直接带着严寄来了。

  祝飞舟开了门,先一步走了进去,说:“进来吧。”

  钟萦和严寄跟在他的身后进入小院。

  门虽然破破烂烂,但是院内很整洁,因为并没有什么东西。快走到主屋前,祝飞舟忽然停下来说:“钟判你怎么也进来了?”

  “啊?”钟萦踏上台阶的一只脚顿时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来了,“我不……”

  他抬起手指着严寄:“灵魂有损?”

  “……”钟萦沉默好久,“……你原来是正对着我们的吗?!”

  祝飞舟也沉默了。

  这一点都不重要。

  钟萦意识到这一点,摸了摸鼻尖,回答道:“是他。”

  祝飞舟一点头。意思是,是他就没错了,只需要严寄进去就行,而她,可以离开了。

  祝飞舟的医术她自然是放心的。她都断成两截了,都能给救回来。看严寄的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的。

  她转头道:“严寄你呢?”

  恰好撞上严寄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处。严寄这次没有立即挪开目光,轻轻一笑道:“姐姐在外面等我吧。”

  钟萦缓缓点头道:“好。”

  她看着严寄跟着祝飞舟走了进去,大门在他面前关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点不安。

  钟萦席地而坐,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钟萦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按了按心脏的地方。生前这个地方放的是心脏,而死后,心脏随着肉身销毁,这里放着的,是她的灵魂。那一团维持着她生命力的灵魂。抚摸之间,钟萦碰到了悬在颈间的红石项链。这条项链平日坠在她的胸前,离她的胸口最为接近。

  钟萦把项链拾起,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不安不是来自她本身的情绪,而是因为它!

  平日里冰凉的项链此时在微微发热,因为钟萦是鬼,身体没有温度,这一点微弱的热量在她手上都有几分的烫手。所以……

  钟萦缓缓转动着思绪。她今日白天在厨房感受到自己胸口在微微发热,也是因为这条项链,并不是她的错觉!

  这个发现让钟萦大为惊奇。她戴上至少一年多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异象。她把红石举起,透过灯光,隐隐能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在光芒的照耀下散发出不同的光芒。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这到底是什么……”

  钟萦拿到项链的第一天就这样观察过,这个疑惑也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中,从未抹去。

  红石钟萦认识,又叫血石,开采于地府极北的万阴鬼山。《地府万物集录》中写,血石是由酆都大帝的血液浸染而成,有极好的养魂效果,对于灵魂就是上等的保养品。但因为万阴鬼山内部凶险异常,历史上还在那里镇压过好几位凶神恶煞的囚犯,已经被列为禁区,因此到了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去开采了。整个地府也就有那么几块血石,其中一小块就在钟萦的身上。

  暂且不论这血石中在缓慢流动的东西是什么,光是这条项链的材质,就够贵重的了。

  还是阎王送的,钟萦只能乖乖戴着,不敢拿下来。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她喃喃自语道。

  钟萦曾翻过地府的典籍,没找到答案。她现在也不可能想清楚。干脆把项链郑重地贴身放好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钟萦立即起身:“祝医生,检查好了?”

  祝飞舟只探出一个头,黑不溜秋的。钟萦看到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地想:真的好像拖把头啊……

  她这个想法才消下去,祝飞舟伸出手指指她,又指指门外。

  “……”钟萦缓缓打出一个:“?”

  祝飞舟:“太吵了。”

  “……好。”

  钟萦只得在他的注视下,起身向外走。走到院中:“这里?”

  他摇头。

  钟萦再走,走到门框上:“这里?”

  他继续摇头。

  再走可就走出院子了。钟萦深吸一口气,向外一跳,跳了出去。她落地的那一瞬间,木门在她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木门上的灰全被震了出来,一点不浪费的,被钟萦吸了个干净。

  “……”钟萦拍了拍自己落满灰的脑袋,发出短促的一声咳嗽:“咳。”

  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钟萦长叹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靠着门站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的街上有一家咖啡店

  嗯……

  虽然她很能踩雷,她就不信自己次次踩雷!而且店里有座位,她正好能进去坐一会儿。从那里也能看见祝飞舟的小门,离得也不远,发生什么她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

  一刻钟后,钟萦把钱拍在桌子上,飞奔而出!

  行!这家店她拉黑了!滚进她的黑名单吧!永生永世都别再想出来!

  钟萦“呸呸呸”好一会儿,差不多把嘴里的咸味吐得差不多了,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这么能踩雷。说不定是因为她给沈平安他们吃了太多次奇怪口味的糖果,所以遭报应了?

  唉,人还是不能做坏事。

  钟萦在店旁边找了个空地站好,所幸她口袋中常年备糖,她随手拿出一颗扔进嘴里,惆怅地望着天边的长明灯。

  忽然手机响了一声。

  是沈平安发来的消息:“在地府吗?”

  “在。”

  沈平安说:“正好。刚刚徐瑾联系我了。陆之韵和她说了法力转移的事情,她说你有时间的话去找她一趟,关于法力转移到怨灵身上的事情,她有细节想和你详细谈谈。”

  “徐老师?”

  钟萦在考入判官府前,曾有两个月的跟班时间,给他们上课的,就是徐瑾。

  自从毕业之后,两人虽然偶有联系,但也仅限于逢年过节时的礼貌问候,很少去打扰对方的生活。如果徐瑾要来判官府找人,更多可能也是去找陆之韵。徐瑾也是陆之韵的老师,而且比起钟萦,她和陆之韵的关系更加的亲密。

  “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平安道:“没有,让你先去,去藏书阁找她。”

  藏书阁……

  鬼城的学校有一座规模极大的藏书馆,不输于判官府的魂书阁,里面放有各种各样的图书,数量众多,像有的文学大师,死后心有不甘,也会在藏书馆中,完成后续的写作,结束执念。不过这些作品并不会公之于众,甚至对于鬼城居民也不会开放,只是收藏在其中。除了这些文学作品,藏书阁中还有关于地府各种各样的古籍资料。

  徐瑾是历史老师,学校的藏书阁也一直都是由她所看管的。

  钟萦琢磨一会儿,道:“好,我这就去。”

  她去了不仅能够和徐瑾谈一下,也能去藏书阁内翻找一下相关资料。或许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应了下来,想找严寄,突然想起来自己都没问过他的联系方式。不光是联系方式,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没见过严寄有任何的通讯工具。她只得给祝飞舟发去消息:“祝医生,你和严寄说一声,我要先离开一下,很快就回来。”

  很快,对方就回来消息:“快去快回。”

  确认这边无事,钟萦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第11章 十六轮回

  地府的学校说是一座学校,但其实更像是一座园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绿叶落英。不似鬼蜮更不似人间。从大门处看,最远的哪一座高塔便是藏书阁了。

  钟萦踏上环廊。

  最开始环廊还是正常的镂空雕花石窗,从石窗向外望去,看到流水假山,宛如在看一副画。

  然而走了不过十几步,转过一道弯,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这不再是一条单行长廊,道路前后衔接,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圆的正中间,种着一棵参天巨树,那树一眼看不到顶,无数的黄色的小花朵缀绿叶之间,花香幽幽传来。

  钟萦对这种花香再熟悉不过。

  是桂花。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桂花树,而是均匀分布挂在墙上的十六幅画。

  这十六幅画,画的是从地府诞生以来第一位大判官,到六百年前,最后一位大判官的像。

  判官是轮回路上重要的一环,因而这个回廊也被叫做“十六轮回道”。

  所谓大判官,不是说他们的权力有多大,法力有多高强,只是单纯的为了把他们那个年代和现在区分开而起的称呼。

  沈平安虽为司长,但他并不是判官府里的绝对权力所有者。现在的判官府,是由多人共同执掌。对灵魂进行审判也并非由是他们能决定的,一切皆由圣物判官笔决定。

  但六百年前不是。

  那时候的判官只有一人,万事亲历亲为,因而称为大判官。

  钟萦从第一幅画开始向前走。

  画只是画,没有生平,没有姓名,更没有在位时间记载。

  这些画的用料极好,颜色也正,钟萦听给她上课的老师说,这些画在这里挂了至少有几百年了,画上的颜色不仅不淡下去,反而像窖藏的美酒一样,历久弥新。没有人知道这些画是谁画的,徐瑾在学校的时间最久,她说从她来的第一天,这些画就在这里了。

  六百年前发生过一件大事,关于判官的记载几乎都在那件事中被毁掉了。难得有质量这么好的资料,校方也就自然而然地留下了这些画像。

  前几位判官所在的年代都太久远,画像难免失真,虽然是地府的人画的,但是和人间的传说倒是有几分相似,身穿紫袍,凶神恶煞,怒目圆瞪,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判官,倒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而后面的,因为时间较近,画的也越来越形象,至少像个人了。

  这些判官无一例外都穿着标志性的紫色官袍。画师可能是觉得有的判官长得实在是太恐怖,所以画了十六种不同的花在他们身后,加以点缀。就是第一位画的再青面獠牙,加上身后的朵朵红花,也衬得他多了一抹柔情,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了。

  而在这十六幅的画像中,有一副极为特殊,那就是第十六位。

  画像中的大判官也同样身着紫袍,饰以鲜花。黄色的小花朵在身侧环绕,与插在发上的发簪雕花相同,另一支银簪光隐在乌发之后,只露出顶端的一点,光芒闪闪。画中人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拿着笔的手白皙纤细,卷轴从手上落下,在脚底叠起,散发着盈盈光芒,那是这位大判官在位期间,所解决的案件而积累下的功德。

  这位大判官离现在年代最近,用料最为鲜艳,笔触也最为柔软。

  只看这幅画下方的一部分,纤纤玉手,金光功德,任谁都会觉得画中人应该是一个慈悲柔情的面孔,但不是的。这位大判官戴了一副恶鬼面具,生生打破了画中的平衡感。

  红色的恶鬼面具让画中人变得好像是一个从地狱走来的厉鬼,满手血腥,浑身煞气,原本是清新可爱用来点缀的花朵,都因为承受不住而开始扭曲、燃烧。

  卷轴燃起熊熊烈火,哪里还有金灿的功德,只剩一片无尽的灰烬。而画中人,也因此变成了一副骸骨。骸骨大张着嘴,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折磨,想要叫喊出声,又或者,是要说什么话。

  钟萦不禁在这幅画前慢了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金光和烈火在她眼前交替出现,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猛然惊醒,画只是画,并没有烈火,也没有灰烬和骸骨,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伸出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放上去,她怕自己脏污了这幅画的颜料,收了回来。

  “你最喜欢这幅画。”

  “老师。”钟萦转身便见徐瑾站在自己身后,也在抬头看这幅画。

  “在校的时候就总看。”徐瑾一边看一边点头,“这画造诣也确实高,写实的同时把小先祖的风姿都画出来了。看出什么来了?”

  小先祖是他们判官府对于这最后一位大判官的尊称。

  徐瑾是学校里的地府史老师,出了名的爱抽查。钟萦还在校的时候经常被她称赞天资聪颖,法力高强,是可造之才,然后……次次抽查都有她!

  钟萦十分怀疑徐瑾夸她就是为了抽查她!

  钟萦没想到自己出了学校还要被她抽查,顿时恐惧感从后脊升了上来,她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只能强硬着头皮想了又想,道:“歌颂小先祖的功德?”

  “这个课上经常说,还有吗?”

  “画中人执笔,意为小先祖在生前找到了地府圣物之一的判官笔,贡献极大。”

  “继续。”

  “卷轴累在脚底,代表着因为被小先祖误判的那几个案子?”

  徐瑾看了她一眼,显然还是不满意。

  钟萦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戴恶鬼面具,表示小先祖因为误判,乱开杀戒,孽行在身,封住门面,永生永世不得解脱……老师我只记得这些了!”

  徐瑾从她身上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很冷:“你还考到了判官府。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哈哈哈……”工作的时候,这些知识也用不上啊老师!

  徐瑾伸手点了点画中人的身后的幽暗森林,说:“琉璃林问心劫。小先祖一战成名的地点,别忘了。”

  这话一说算是暂时放过她了。

  钟萦长呼出一口气,暗道真是幸运,赶上了她今天心情好的时候。

  “好的,我记住了。”

  徐瑾背着手,身体微微佝偻着,一步一步走得蹒跚:“跟我来。”

  徐瑾今天存了心要考她的地府史,一边走一边说:“地府圣物有三,无常索,判官笔,鬼王魂。鬼王魂不曾出世,无常索不曾丢失。小先祖寻回判官笔是天大的功德。但是同时,府尹冤案的误判,使得这位年少成名的大判官罪孽缠身,无法解脱。”

  钟萦在她身后跟着,默默把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她至今都记得第一次上徐瑾讲判官府历史的课,她评价小先祖八个字:杀孽满身,罪不当诛。

  复杂又矛盾的八个字。

  小先祖,他们都只能叫这位为小先祖。因为小先祖从成名到身死,都不曾有人知晓其姓名和性别。只知道六百多年前,琉璃林问心劫中,千万判官候选人员摩拳擦掌,其中不乏十殿鬼王座下的亲传弟子。竟无一人能敌得过年仅十四岁的小先祖。

  小先祖一出场就带着面具,没人知道这位突然出现的魁首是从哪里来的,只能按照规矩,推举其为判官。大家都以为判官府在经历了十一年的空窗期后,迎来了一位优秀的判官,却不料,小先祖只任职了短短五年不到,因为对府尹案的不公断案,被地府众人推翻。

  混乱之中,死伤无数。

  这些血案自然都由小先祖背负。

  而后,为证清白,这位大判官踏上漫漫长路,为地府寻回了判官笔,最终因为灵魂受损,陨落。

  不久之后,地府就迎来了新任阎王。

  若真要论个年长,第一是孟婆府的司长孟婆姜仪——据说是与地府一同诞生的存在,再者是现任阎王,第三就是这位徐瑾徐老师了。她到地府的时候,地府正是阎王才上任,三部九司还没立稳的时期。算一算,应该去轮回了。

  但徐瑾不愿意。她想一直留在地府,她对现存的地府历史有疑。她研究了一辈子阎王上任时发生了什么,她想证实九大鬼王不是自愿退位而是被废掉的这个猜测,小先祖处理的那则府尹冤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都想知道。

  钟萦在校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向上面争取留在地府了。可是规矩终究是规矩。

  徐瑾絮絮叨叨,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钟萦说:“这些都是你们判官府的历史,你要了解清楚。要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懂了么?”

  钟萦忽然感觉心口处又热了起来。她点头,道:“知道了。”

  徐瑾带着钟萦向着藏书阁的方向去,说:“沈平安都和你说了吧?”

  “说了。”

  “嗯。”徐瑾应了一声,伸手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往最深处走去,“陆之韵也和我说了。我也觉得像是法力转移之术。”

  “确实是有人在动手脚对吧?”

  徐瑾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继续不急不慢道:“有。只是目前只有这一例,也难以说明什么。我叫你来也不是和你探讨这转移之术的。我是历史老师。”言下之意,她如果想要讨论法术的问题,滚去找教法术的。

  钟萦乖乖闭嘴了:“老师您讲。”

  “我听说你们判官府几年以来,怨灵数量一直呈上升趋势。”

  “是。”钟萦如实回答道,“原先还不太多,大概几个月需要处理一个。后来就渐渐多了。一个月三个。”

  这已经是极多的数量了。

  “最开始我没觉得异常,因为人口渐多,怨灵的数量增加也是必然的。但是今年年初做总结的时候,才发现,这几年怨灵一直在激增。今年更多,上个星期,我处理了五起。”相当于一天一个,在现如今灵力稀薄,万物都难以修炼的大环境下,这已经是个非常恐怖的数量了。

  徐瑾静静听完,道:“怨灵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我要和你说的,是与之息息相关的另一个事情。”

  “什么?”

  徐瑾抽出一本书,摊开在她面前。

  钟萦看到一座山。

  徐瑾的声音轻而缓,听起来,压抑又诡异。

  “万阴鬼山。”

第12章 鬼山残魂

  钟萦感觉徐瑾跳的太快了,她不太能明白,问道:“这和万阴鬼山有什么关系?”

  徐瑾:“灵魂变成怨灵时,爆发出的阴气与怨气,去往何处?”

  “归于天地?”

  徐瑾看她一眼。但钟萦明白,那是她翻的白眼。

  “……哈哈。”钟萦只得干笑两声。

  徐瑾继续说:“万阴鬼山镇压着天地间的恶鬼和厉鬼,是阴气和怨气的聚集地。怨灵成型时所爆发出的阴气和怨气,自然是被万阴鬼山所吸收了。”

  “我想起来了。”

  万阴鬼山说是山,但其实也不是山。

  传言,那是当年酆都大帝为镇压千万恶鬼和厉鬼时,身体所幻化而成的一座囚牢。以身为阵,以魂饲养,以血化石,这才成为了一座镇压着无数恶鬼和厉鬼的巨大山峰。

  徐瑾:“万阴鬼山虽然坐落在地府,但实际上通天贯地,阴气和怨气被吸收后,会慢慢地被释放出,再与天地融为一体。同理,天庭也有这样的地方,保持着三界平衡。”

  钟萦不可控制地歪了重点:“天庭不是……都没了?”

  “不是没了,是……用你们的话说,退休了。太久没人飞升,没新人了,他们想管人间和地府也有心无力管不了了。”徐瑾咳一声,不想再讨论关于天庭的事情,把重点拉回到万阴鬼山上,“万阴鬼山吸收阴气和怨气,再消解于天地,以此来保证平衡。这天地有规矩,产生出来的怨气和阴气,以及万阴鬼山和天庭能消解的数量,都是有定数的。但如果真如你们判官府所说的,怨灵数量激增……”

  “……阴气怨气也就会随之增加,万阴鬼山的负担加重,平衡就会被慢慢打破。”徐瑾手上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递到了钟萦的手里,钟萦也不知不觉地接过了她的话。

  她将书本面向自己,定定看着书上那张万阴鬼山的照片,仿佛看到了万年前,地府恶鬼横行、厉鬼当道的恐怖场景,后脊不禁升起一股凉意:“万阴鬼山本身就相当于是一个封印,如果平衡被破坏,那就是万鬼同出,毁天灭地。”

  徐瑾正站在一个书架前找书,闻言道:“还不算太笨。”

  “所以有人人为地增加怨灵数量,就是想获得大量的阴气和怨气,冲破万阴鬼山的平衡。”

  “没错。万阴鬼山的结界封印如果被破坏,那么不仅仅是万鬼倾巢而出的后果,还会放出镇压在山下的囚犯。”

  钟萦正思索,闻言问道:“囚犯?”

  徐瑾道:“万阴鬼山不止是镇压恶鬼厉鬼的地方,也关押着几个曾经作恶三界的囚犯。因为那些囚犯灵魂的特殊性,无法使用现有手段让他们死去或消失,就压在了山下。”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等等……”钟萦忽然道,“囚犯?囚犯……老师,我有个想法,既然有囚犯,万阴鬼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个监狱。那打开万阴鬼山,会不会是为了劫狱?”

  徐瑾听到先是蹙眉,随后愣怔片刻,旋即道:“有这个可能。但是谁会去劫狱,还是去万阴鬼山劫狱?”

  如果有人想劫狱,那必然是感情深厚或者有利益纠葛的人,不然凭什么要冒险去救一个死囚出来。

  钟萦略一思索:“老师你对那些囚犯可有什么了解?”

  “只做过一些了解。”徐瑾道,“现在镇压在山下的一共有五位囚犯。一位魂魄已经在镇压中消散了。而剩下的四位,只有一位是从地府押过去的囚犯。也是在六百年前押过去的了。剩下三位,一位是天庭的,其余两位是人间来的,死后被押到万阴鬼山关起来的。”徐瑾顿了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查阅过资料,这几位都不曾有亲友留在现世。唯一一名地府的死囚也被关押了六百年,你也知道阎王上任后,当时地府大部分的灵魂全部轮回转生去了,到现在,基本没有在地府居住超过六百年的鬼。而且,被关在万阴鬼山,还去救……”

  钟萦道:“万阴鬼山怎么了?”

  徐瑾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扶着额头到:“钟萦,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镇压在万阴鬼山下吗?”

  钟萦缓缓摇了摇头,又道:“因为他们的灵魂不死不散,所以只能关起来?”

  徐瑾道:“不单单是这样。钟萦,你在课上学到过。万阴鬼山里关着的恶鬼和厉鬼是怎样的存在。”

  她当然在课上学到过。那些恶鬼厉鬼,原本是一片燃烧的业火,是与天同生的存在,但是这片烈火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天地间的阴气和怨气,竟渐渐地有了自己的执念,也有了灵魂的形状。但终究只是执念的聚集体,并没有自己的思想,因此,更容易受执念的驱使,最终成为了毫无理智、四处攻击的恶鬼。

  徐瑾慢慢道来:“这些恶鬼只会不断吸收阴气怨气,自身却并不会消解。如此一来,它们就更不容易、更不会被彻底消灭掉。所以这些恶鬼厉鬼四处游荡,甚至不惜同类相残,也要把心中的执念和仇恨发泄出来。当年前来开垦地府的灵魂们更是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变成了它们攻击的对象。”

  她的声音又缓又低,在寂静的藏书阁内,泛着一点点的回音,钟萦听着,无端地毛骨悚然。“钟萦,鬼王酆都大帝化身为万阴鬼山,本质上,是用自己的灵魂去饲养它们,送去给这些恶鬼和厉鬼日夜撕咬。

  “酆都大帝的灵魂被众鬼撕碎,他便用自己的力量将魂魄重组,再撕咬,再重组。创造出一个永不消散的魂魄,循环往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恶鬼厉鬼不死不灭,这天地间产生一只怨灵,就给这些恶鬼厉鬼提供‘养料’,他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平息众鬼身上那终年不消的业火。”

  “送去的那几位囚犯,也不止是为了关住它们,惩罚之余的最大目的,是为了把他们的灵魂,送去给恶鬼们发泄的。”

  钟萦:“……所以,连地府都无法解决的灵魂,才会在这样的无休无止的折磨中,也烟消云散了。”

  徐瑾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些囚犯再难以解决,本事再通天,也不会像酆都大帝那样,有能力不断修复自己的灵魂。如今恶刑台成立,甚少有鬼会被执行这样的刑罚,所以没多少人知道。但是钟萦,不论过了多少年,送去万阴鬼山镇压,都是地府最残酷的刑罚。”

  钟萦张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在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徐瑾道:“这样的情况,就算救出来了……这些灵魂也是非疯即傻,甚至已经不完整了,绝对没有再清醒的可能……”

  钟萦明白了,为什么徐瑾不会觉得是有人想要劫狱。就算是劫狱,如果是至亲之人,那救出来也只会徒增悲伤。如果是利益相关之人,不救反而有益。一个痴傻的灵魂,没有任何的利用意义,也没有拯救的意义。

  她沉默一会儿,道:“既然如此,这幕后之人为什么还要打开万阴鬼山?破了平衡,万鬼出,对地府,对人间,甚至对那个人,都没有好处……百害而无一利。”

  徐瑾道:“你如果能想得清楚,你就不会是坐在这里和我讲话,而是去催化怨灵了。”

  钟萦道:“老师讲得对。”

  徐瑾轻声应了一声,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良久,她又道:“你知道了这些,如何处理?”

  钟萦想了想,说:“目前看来没什么头绪。我先报上去。虽然老师您说镇压着的几位已经没有亲人了,但我还是想去转生门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些线索。但万阴鬼山的封印至今还纹丝不动,只要封印没打开,幕后之人就会一直动手,再遇到怨灵,我会注意的。”

  “也是个方法。这事最好直接上报阎王殿,你知我知,勿要再告诉他人。”见钟萦点头应下,徐瑾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一些,转开谈起别的话题,“我听说你一年多之前,曾受过重伤?”

  钟萦眼睛眨了眨,但也没有做出什么表示,面不改色道:“是,很严重,在床上休养了挺久的。”

  “如何受的伤?”

  钟萦久久不答。

  判官钟萦一年之前怎么受的伤,受的伤有多重,又是怎样痊愈的,这些,全不允许说出去。知晓之人,只有判官府五人,祝飞舟,以及阎王殿了。连黑白无常都只知道她受伤,但不知具体情况。

  徐瑾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又问了一遍:“如何受的伤?”

  钟萦沉默许久,回答道:“谋杀。”

  看上去是回答了,但其实是个非常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具体来说也没错。

  徐瑾眉头都皱了起来:“谋杀?你和谁有仇吗?”

  钟萦叹一口气:“正因为没仇才难找凶手啊。这不,一年多了,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知道……就好了。”徐瑾微不可察地叹息。

  “为什么?”

  “我猜测和万阴鬼山的事情有关。毕竟现在和怨灵接触最多的人,除了你,就是无常府的那两个小子了。不过只是猜测,也不准确。”

  不,老师您猜的挺准的,钟萦默默道。

  徐瑾静静注视着钟萦,“你的伤怎么样?”

  “都是一年多前受的伤了,已经好了。连疤都没有。”

  徐瑾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讲,只是把书放回书架上说,问道:“之韵最近如何?”

  陆之韵和徐瑾关系好,这是谁都知道的。陆之韵得了空闲就会带着东西来看她。钟萦道:“她很好。只不过最近几天判官府忙,等我回去,让她来看您。”

  徐瑾皱起眉头:“来就来,别让她再带任何东西。我不缺。”

  钟萦笑:“好。”

  徐瑾道:“你工作忙,我这里事情也和你讲完了,你就先回去忙你的吧。”

  “老师,我先走了。”

  徐瑾道:“不送。”

  她一颔首,钟萦也回之。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口。

  出学校的时候,再次路过十六轮回道。钟萦从第十五幅前就开始放慢脚步,路过第十六幅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钟萦一路小跑,担心自己误了时间。跑到祝飞舟的小院前,严寄双手环抱在胸前,虚虚地靠着门框,祝飞舟在他身后,正在缓缓走出门,钟萦在二人面前站定,呼出一口气,道:“祝医生。”

  祝飞舟关上门,却并没有转身,听到钟萦的声音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随我进来一下。”

  钟萦一愣:“我吗?”

  祝飞舟点头,径直再次走入了院中。

  钟萦看严寄一眼。严寄对她笑了一下,轻声道:“去吧。”

  “好。”

  说完,钟萦跟着祝飞舟后面,走进院子。院门在她身后关上。

  祝飞舟已经在屋中等候,她一进来,忽然门窗“唰唰”两下,全部关紧,屋内顿时陷入黑暗。黑暗中忽然出现一抹光芒,一支蜡烛在她面前幽幽摇曳。

  钟萦被吓了一跳,她顺着烛火向上看,看到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两只眼睛黑黝黝的,像是在纸上戳了两个大洞,唯一的颜色,就是他眼下的乌青。钟萦猝不及防看到他,登时后退了两步。想起这是祝飞舟,并不是他人,连忙站定,歉疚道:“抱歉。”

  祝飞舟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盯着烛火,幽幽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钟判。你知道他是残魂?”

  “知道的。”

  祝飞舟伸手覆在烛火上,仿佛感受不到灼烧的疼痛:“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钟萦道:“有什么问题吗?”

  祝飞舟看她一眼,钟萦以为他要讲什么情况很不好,或者没那么糟糕之类的话,但他没有,只是道:“残的挺有特色。”

  钟萦:“……哦。”

  嗯???

  “残的什么?有特色?”

  祝飞舟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都不由得放大了些许:“是非常有特色!”

  “……”

  他一说到擅长领域就不社恐了,滔滔不绝:“灵魂分三,天地命。天地命三魂相互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分不开的。就算是残魂,那也是三魂一起散,每个都散点。但是,他的魂,是有选择的残,现在那具身体里,只有命魂了。”

  话落,是死一样的安静。

  许久,才响起钟萦艰难的问话:“你说什么?只剩命魂了?”

  祝飞舟点头:“是。”

  “等等等等!”钟萦扶着额头,“你等我缓缓。命魂……”她吐出一口气,又说:“只剩命魂。”

  她太久没有说话,祝飞舟刚才讲到激动处的兴奋又消退了下去,又不敢说话,小声道:“好,好了吗?”

  好不了了!!!

  钟萦仍然处于巨大的震惊中。

  钟萦不是医生,对于这些并不了解。但是她了解命魂啊!一个人这一生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会被记录在命魂中,而不论是钟萦度化怨灵的时候,还是他们来到地府来到判官笔前接受审判的时候,命魂都会被提取出来,然后生前往事种种都会展现在眼前,最后记录于灵魂卷轴中。

  只剩命魂一魂,那到时轮回的时候,一提取岂不是就相当于把整个人都提取走了?

  钟萦:“……”

  这可真是太悚然了!

  她还以为严寄的残魂,是那种少了三分之二,只剩三分之一的残法。那已经是她能想象到的最严重的情况。却不料真实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祝飞舟忽然说:“不过也不全是坏事。”

  “……”钟萦抬脸,“怎么说?”

  “我检查过,他虽然没了地魂和天魂,但失去的这二魂,是被完整地分出去的,可能在地府某处飘荡着,也有可能误入转生门,但能肯定的是,都是在一处的。这样方便好找回来,只要能找回来,就能修复。总比那些三魂一起散,散的像面粉一样好。”祝飞舟难得一说就说这么多的话,末了,他低下头,又悄悄抬起来,觑着钟萦,小声道:“对吧?”

  “……”

第13章 执念深重

  祝飞舟又道:“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什么?”

  “我说了他身体里只剩命魂,他的天地二魂完整。但我没说他的命魂的情况。”祝飞舟说,“钟判,他的命魂其实也不太完整。”

  “……”钟萦,“???”

  钟萦:“祝医生,你就直说他身上还有哪儿是好的,我听完了保证不晕。”

  钟萦忽然有一个疑问:严寄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残碎成这样的灵魂,这都不是把人一分为二只留其一能形容得了的,完全就是直接斩首,只留下头颅,然后让头颅独活的程度!

  钟萦说着不倒,但明显感觉自己现在有点站不稳,摇摇晃晃走到一旁,靠在墙上,扶着头好一会儿,问:“他命魂,缺了哪一部分?”

  “心口。虽然看起来不明显,但他心口的灵魂,空了一个大洞。”

  心口……

  钟萦被拦腰斩断那次,差点伤到灵魂,都感受到了莫大的疼痛。伤在身体上的算什么,伤在灵魂上的,那才是真的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翻来覆去,不得解脱。听到严寄的灵魂有损,顿时感同身受。好像她的心口也在微微泛疼。不禁抬手压住胸口,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弱而短促的针扎疼痛,但转瞬即逝。这疼痛持续的时间虽然短,但深刻,钟萦霎时一愣,心漏跳一拍,然而她再想去查看,就没有了。

  钟萦把心口按的更紧,道:“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祝飞舟说:“钟判你清楚吧,失去的魂可以找回来,但是残缺的魂只能养。”

  “我知道。”钟萦提起灵魂相关的话题就会变得严肃起来,毕竟她对此也有涉及,“以魂养魂。”

  她最开始之所以没有直接和严寄说去修复灵魂,就是以魂养魂的条件太苛刻。谁会愿意,把自己作为生命根基的灵魂全部拿出来,去养其他人的灵魂呢?那相当于把一个人的血抽尽,骨头打断取出,皮肤全部扒下,用来救活另一个人。

  没人敢做。

  敢做的,从地府诞生以来,不过二三人,都已经成为历史,被写在书上,封进藏书阁了。

  祝飞舟道:“那太血腥了,用不着。”

  钟萦发现自己眉头皱的太紧了,她眨眨眼,让自己放松一些,问道:“那是什么方法?”

  “只要钟判你一直呆在他的身边,他的命魂就能慢慢修复了。”祝飞舟进入了状态,已经完全不在意钟萦的目光了,声音都轻快起来,“时间或许会很长,也可能会很短。但只要命魂不碎,他的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到那时再去找天地二魂也不迟。”

  “……只是这样?”钟萦有点不敢置信,“我……?”

  祝飞舟解释道:“你胸前是不是戴着一颗血石?”

  “戴着。”钟萦把项链拿出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血石养魂。我不知道还能养他这样的……残魂。”

  “残魂的确养不了。”

  血石浸染着酆都大帝的血,力量强大。能养魂不假,但一定要三魂六魄俱全的灵魂才能承受得住。如果直接放在残魂身上,残魂会因为没有承载能力,直接灰飞烟灭也说不一定。吃药都讲究适量。并不是说好东西,越多越好。

  经他这么一说,钟萦也算反应了过来:“所以,需要我待在他身边,以我之身,养他之魂?”

  “没错。”

  “……”

  钟萦愣了好一会儿,诚恳地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真的假的?”

  “真的。”祝飞舟怕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一遍,“而且要紧跟身边,日夜不分,以保证血石发挥到最大的功效。”

  “……”不如直接拿无常索把她和严寄绑在一起怎么样?保证短时间内挣脱不开。

  钟萦心想,解决方法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多了,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严寄……

  这实在是与他的初衷相违背,他愿不愿意接受,他留不留下来,都不是钟萦能够决定的。她没那么大的本事,把人强行留下来。

  这也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钟萦道:“除此之外呢?”

  “没了。正常照顾,注意他身上经脉和伤口,不要伤到灵魂。”

  “没了?”

  祝飞舟:“没了。”

  钟萦还是不太放心。刚刚他那突如其来的反转,差点把她的心给吓出来:“真没了?”

  “真没了。”

  钟萦道:“谢谢祝医生。”

  此话一出,祝飞舟如梦初醒,看向钟萦的眼神中全是惊恐,他手忙脚乱地把头发撩到前面,盖住自己的脸,附身轻轻一吹,熄了蜡烛。与此同时,门窗全部打开,屋内顿时亮如白昼。钟萦眼睛一时没能适应,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不论是怨灵的事情,还是严寄的事情,好像这一趟地府之行,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钟萦慢慢走下石阶。

  院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严寄站在门外,靠着墙,低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钟萦出声道:“严寄?”

  他闻声转头过来,回道:“姐姐。”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祝飞舟。祝飞舟并没有送她出来,只是站在屋中,两手把这门,看到钟萦出了院门之后正要关,忽然和严寄对上了视线。钟萦都明显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祝飞舟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浑身僵住了一下,然后猛然低头,一言不发甩手关了门。院门也在二人面前阖上。

  钟萦道:“他没有那个意思,别在意。”

  严寄摇摇头,示意他并没有生气。

  钟萦道:“回家吧。”

  两人并肩向外走,夜越来越深,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本来两人中间还隔着点距离,不知不觉的越靠越近。

  钟萦浑然不觉,满心都在想如何和他讲祝飞舟和她说的话。半晌,钟萦道,“严寄,祝飞舟都和你说了吗?你体内灵魂的状况。”

  “都说了。”相比起钟萦,严寄的语气简直松快的不像话,仿佛当事人不是他一样,“三魂存一,命魂有损。”

  钟萦从祝飞舟那里听来时就已经被震惊到无以复加了。听到本人这么毫不在意的说出来,震惊的同时,还有一点怒火。但那一点怒气很快又湮没在她的其他情绪中。

  “那他……”钟萦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

  “嗯?”严寄低头看着她,“他叫姐姐进去,都说了什么?”

  “和你说的一样。”钟萦也低着头,只给严寄留了一个发旋,“还说了解决方法。”

  “除了找回另外两魂,修复灵魂没有其他方法了吧。”

  钟萦眨了一下眼,问:“他也和你说这个了?”

  严寄也眨一下眼:“我猜的。三魂有两魂丢失,那么另外两魂应该是飘荡在哪里的。找回来融为一体就行。”

  “他和你讲命魂怎么修补了吗?”

  “没有。他说他会和姐姐你讲清楚。”严寄低头注视着她,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他说你暂时不能离开。我身上戴着能修复你灵魂的宝石,不过因为你是残魂,不能直接送给你,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你命魂修好之前,都不能离开。”

  钟萦说:“如果实在为难……”

  “我答应了你,会修好灵魂,既然解决方法是这样,我就不会贸然走的。”他说得极其诚恳,又重复一遍,“不会走的。”

  飒——

  一阵风吹过。

  花海被风吹得矮了一截,像是在相互鞠躬,又像是在点头,诉说着一个承诺。

  他答应的实在是太快。钟萦没有反应过来,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好。”

  严寄道:“接下来的日子,叨扰你了。”

  钟萦道:“这不算什么的。”

  又是一阵风。

  吹得花海更矮了,钟萦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道:“今天地府的风,好多。往日里没这么多的风的。”

  “确实。”严寄望向花海深处,表情不动声色,但目光更沉,只不过都被眼镜遮挡住了,钟萦看不见:“是有点多。”

  “姐姐。”

  “嗯?”

  “中午的蛋糕还没吃。”

  经他这一提醒,钟萦想起来了,她走时把蛋糕放进了冰箱里,然后就和严寄来地府了,说是等事情解决回去当夜宵。他不说还好,一说,钟萦就开始馋了。她从昨晚一直惦念着到现在,一口还没有尝上,倒是先吃了一个折耳根馅包子喝了一杯盐水咖啡。

  钟萦感觉自己急需一块蛋糕来驱散她对于地府食物的不好回忆。

  严寄说道:“我们快走。”

  但其实剩下的路并不多了,几分钟便到了鬼门关前。

  钟萦跨过鬼门关的那一刹,电话铃声响起。电话一接通,便是陆之韵的声音:“小钟萦,你现在在家吗?”

  跨过鬼门关,眼前的景色一变——她到家了。

  钟萦敏锐的感觉到不对劲,转身去开门,问道:“怎么了?”

  然而她开了一下,门没打开。再按一下,纹丝不动。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静默站在一旁的严寄。刚才她先进门,是严寄在她身后关上门的。而此时他站在一旁,双手空空,见她看过来,非常坦然地看了回去。

  电话中,陆之韵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回音,是在魂书阁才会有的声音,她说:“沈平安和温行都跟着无常府出去了,还没回来。你还记不记得,前天你带回来了一个怨灵。”

  钟萦只是看严寄一眼,什么都没说,低头似在思索,两秒钟后,右手幻化出朱映笔,在严寄关门那一瞬间设下的术的基础上,又画下一个阻隔的咒。到此还未结束。缚魂丝宛若游蛇,从钟萦手中游弋而出,落在地上,贴上墙面,转眼之间,隐入房间的墙体消失不见:“记得,一个女孩,叫付思。”

  她手臂上的伤口,就是付思抓出来的。

  “那就对了。”

  电话那头传来呼啦呼啦的翻书声,片刻后,陆之韵说:“她再次怨灵化了。”

第14章 意识残留

  钟萦:“你说什么?”

  “她再次怨灵化了。她才下黄泉路,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变成怨灵了。”陆之韵语速都快了起来,“她在黄泉路尽头挣扎,不肯入城,本来已经压制下来了,但是她跑了……”

  钟萦这边听陆之韵的话,另一只耳朵听到严寄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并没有太听清。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

  轰——

  房门跟着震动,陆之韵也提高了音量:“他们去镇压还没回来,通知我说付思跑了!我想是你送她进的地府,她对你是有怨的,现在应该是去找你了。你现在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不出来就应该没事……”

  又是一响。

  轰——

  这声音自然也从手机传到了陆之韵的耳中:“什么声音?”

  钟萦道:“她已经来了。”

  没时间多说,钟萦放下手机,陆之韵的声音湮没在巨大的声响中:“我的妈呀,钟萦——”

  她话没来得及说完,“滴”的一声,挂了。

  电话那边陆之韵一脸懵,门外传来声音,沈平安和温行两人狼狈不已,一人扛一个,把范弱年和谢儒乐,扛回了判官府。把两人往椅子上一扔,都累倒在一旁。

  沈平安道:“和钟萦说了吗?”

  陆之韵:“我说了,付思已经到了!恐怕现在就在她家里,等等,怨灵都找上门了,他们俩不去的吗?!”

  谢儒乐晕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真的陷入了昏迷中。范弱年却突然伸出手,一手抓一只,把陆之韵的两只准备要打醒他们的手都抓住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说话都是懒洋洋的,边叹气边道:“你懂什么,她会没事的……唉,不过老白醒来,又要用哭丧棒打我了……”

  ……

  钟萦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她破门而入。只要付思一出现,埋在墙里地里的千万缚魂丝就会急速收缩,天罗地网,把她牢牢困住,不会让她逃脱。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门外却没动静了。

  钟萦手搭在门把上,疑惑间想要开门。

  紧接着是一道比前两次都要惊天动地的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伸了过来,揽过她的腰,把她带到了身后,替她挡住了飞来的碎石!

  屋里弥漫起无数灰尘。

  钟萦捂着口鼻咳了咳,待她看清楚情况后,无声地尖叫!

  我的天花板!

  天花板破了一个洞!

  而站在洞下的,正是付思!

  “……”

  还能从洞向外看,能看到天上的繁星!钟萦有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都堵在了胸口,讲也讲不出来。

  她目光下移,彻底心梗了。她的冰箱就在洞的正下方,被一块巨大的混凝土块砸倒,应当是当场报废了。

  月光从天花板上的大洞落下,落在了付思的身上。照亮了萦绕在她周身浓到化不开的阴气。阴气熊熊燃烧,裹挟着她,像是一团行走的黑色火焰。

  她一步一步向钟萦走过来,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带着无尽的恨意和伤痛。

  钟萦微微眯眼。她的声音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是细听,又不一样,字似乎比她的名字更多。更何况钟萦是把她带去地府的人,对于现在没了神智的付思来说,钟萦是仇人一样的存在,叫她的名字的话,为什么声音里会带着那么多的痛苦?

  付思走得很慢,身上的阴气却越变越大,挤占着空间,像带刺的藤蔓,张牙舞爪地向钟萦袭来!

  钟萦死死盯着她,却按兵不动。

  她在等付思靠的近些,再近些……

  钟萦紧紧握住联系着千万缚魂丝的朱映笔。

  眼见付思越来越近,钟萦抬笔,却被另一只手按了下去!

  错愕之间,她眼角瞥到一抹寒光!

  只听“铮”一声,那道寒光擦着怨灵落下,竟将她庞大的阴气尽数斩断!那阴气落在地上,将要消散之时,竟被生生地钉在了月光之下!钟萦眼睛被晃了一下,定睛细看,竟然是一把剑!剑身雪白,映出月光,宛若霜雪,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剑柄却挂着违和至极萤黄色剑穗,像是在数九寒冬、冰天雪地之中,开出的一朵迎春。剑穗在夜风中,跟随着剑鸣,微微摆动。

  付思袭击的动作立即就停止了!

  数千黄符紧随其后,如箭如刃,直直奔向怨灵!付思发出痛苦的叫声!黄符只削弱阴气并不伤及灵魂,片刻之后,付思被黄符束缚,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钟萦抬起了头。她被严寄以保护的姿态揽在怀中,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严寄的侧脸。严寄面上无波无澜,眼神却阴暗的可怕。

  钟萦听到耳旁传来越发清晰的剑鸣声,不知何来一股心慌:“严寄!”

  严寄的面部表情凝固了一下,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恢复成沉静平和的眼神。

  下一秒,禁锢在她腰间的手,松开了。

  钟萦只是站在原地动了动,严寄却先她一步,后退开来,与她隔开距离。

  “……严寄。”他身上都是灰尘碎石,钟萦伸出手想帮他拍一拍。

  他先一步,伸手把碎石都抖落下去,拍了拍头上的灰,自己把自己整理干净了,他并不看钟萦,语调也毫无起伏,像个没有情绪的空白人,仿佛钟萦刚刚看到的都只是她的幻觉。严寄道:“我没事,先看她吧。”

  钟萦满腹的话瞬时什么都讲不出来了,良久,她点点头,小声说:“……好。”

  付思双手双脚都被黄符绑住,阴气也被长剑锁住,任她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声。

  钟萦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扶着她的肩膀,叫道:“付思。付思?”

  毫无回应。

  她无法回应钟萦的呼喊,却能感受她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在地上奋力一翻滚,仰面躺在地上,与钟萦面对面。

  ——钟萦倒吸一口凉气!

  灵魂变成怨灵之后,会是黑眸红瞳。而此刻的付思,她的眼睛甚至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眼睛。眼眶之间,分不清楚眼白瞳孔,尽是血红!

  她身上的阴气已经被严寄全部剥落,像一件衣服般钉在了地上,然而她的身体还在丝丝向外冒着黑色烟雾。那些黑色烟雾从黄符的缝隙中,丝丝缕缕渗出来,然后融于虚空,消失不见。

  她的灵魂正在渐渐消散!

  钟萦再次大声叫了她一次:“付思!”

  然而她只是仰着面,时不时挣扎一下,含混不清地叫着一个名字。

  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挣扎,是强迫成为怨灵太过痛苦,而无法忍受的抽搐。

  “她已经听不见了。”严寄在钟萦身边蹲下,两指并拢,点在付思的额头上。一道光芒自他手指流入付思体内。她不断抽出的身体顿时僵直,不动了。严寄收回手,捻了捻指尖,声线很平淡,听不出情绪:“要找到她的执念,然后度化解决。尽快。”

  钟萦唤来朱映笔,圆端笔头落在付思的额头上。良久,笔落在地上:“提不出来。她在抗拒我和朱映。”

  只是一瞬,钟萦起身,一挥手,缚魂丝回收入笔。她从厨房拿来一个能握在手中的玻璃瓶。黄符已经退去,钟萦将付思收入瓶中,放进口袋中保存好。严寄拔|出他的剑,一挥,地上的阴气全部被挥散,长剑化作一道光,融入他的掌心消失不见。

  钟萦确保付思暂时无恙,对着严寄说:“我们需要去一趟她最后死亡的地点。”

  来不及管损坏的房屋。

  即刻出发。

  钟萦从车库开出了她许久未用的车,向着信城城郊驶去。

  “城郊有栋烂尾楼,我发现付思的时候她已经是怨灵了,就在那栋楼里游荡。她说她出不来。”

  严寄侧耳倾听,道:“地缚灵。”

  “确实是。”钟萦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指尖发白,几近透明,“她一直不让我们靠近,在楼里乱跑。和邓飞有点一样,但也不太一样。邓飞是自愿藏在楼中的,而她是被楼困住了,她控制不了楼体,没办法把我们都赶出去,就假装被我们抓到了。”

  严寄目光落在她的左手臂上:“然后你受了伤。”

  “就是被抓了一下。她的神智还算是清醒,见到我们来了之后,还在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出去,听到我们说不行之后,才开始逃跑的。”钟萦声音微不可察地在颤抖,“是我的疏忽。我查看了她的命魂,也确实看到了她与楼之间存在着执念,我……我应该在仔细一点的。”

  当日付思抓伤了钟萦,被黑白无常制服。钟萦提出她的命魂,全部看了。付思说她想要离开这栋楼。钟萦也确实一刀斩断了她和楼之间的联系。她看着付思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在为抓伤她而感到抱歉。

  然后黑白二人送她进了鬼门关,鬼门关后有一位阴差在等她。

  这些都历历在目。

  钟萦思索着她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又说一遍:“我应该再谨慎一些的。”

  严寄一直静静的听她说,闻言,说道:“不是你的错。”

  钟萦:“……不。”

  “这不是你的错误。”严寄声音沉了下来,“你相信我。”

  钟萦因为他话语中的笃定怔住了,错愕地转头问:“为什么?严寄……”

  后面的话都没能说得出来,严寄正凝视着她。坚定无比地道:“处理怨灵时你和黑白无常三人都在场。如果出了问题,他们两人会第一时间发现。”

  “既然怨灵入鬼门关,她当时的状态,是你们三个人都确认过的。”

  “她会在执念斩断那一刻恢复正常,证明当时她执念已了。”

  “她是在下黄泉路的那一刻怨灵化的,问题不在你。”

  “姐姐,你不用自责。”

  “你要冷静,才能理清思绪,解决这个事情。”

  严寄的声音像一剂强心剂,冷风从车窗的缝隙中吹进来,溜进钟萦的衣缝里,钟萦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脑子清醒许多,这才发现刚刚热血上头,连脸都是滚烫的。

  钟萦:“……”

  车内空气安静了许久。钟萦轻声说,但是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定:“我们先去郊区。”

  严寄一点头:“嗯。”

  又过一会儿,钟萦用比方才还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仿佛就在她唇间滚了一圈,根本没有出口,就听不见了。

  “谢谢。”

第15章 夜探鬼楼

  信城郊区的楼原本是用来修居民楼的,结果建了一半,老板卷款跑了,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夜幕降临时,一座座楼矗立,宛若一个个墓碑。

  钟萦把车停在了当时困住付思的那一栋楼。

  这栋楼在建筑群的最里面,也最高大,天黑之后,楼上的窗户像是眼睛口鼻,浸着月光,似乎是在无声的呐喊,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钟萦把付思小瓶带在身上,和严寄一道下了车,走进大门。

  一入门内,就闻到一股恶臭,混合着血腥味,还有泥土的味道。

  钟萦蹙着眉,轻声道:“前天还没有这个味道。”

  她看过付思的命魂,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但是两天过去,似乎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碰了碰付思小瓶。付思变成小小的一个,只有指头大小,蜷缩在瓶子的角落里,紧闭双眼,眉头紧皱,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她身上冒出来的黑色烟雾,已经充满了整个瓶子。

  钟萦叫道:“付思?”

  毫无动静。

  她身上也并没有和这里产生任何联系。

  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她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反应。

  严寄向着楼内走了两步,忽然蹲下在地上捻了捻,说:“分头找。”

  钟萦应下,转身走了两步,停住脚步:“等等!找什么?”

  她匆匆跑回原地,严寄却已经不在一楼大厅了。钟萦不敢贸然出声呼唤,听见严寄的声音由一处传来:“姐姐,这里。”

  钟萦循声找过去。是一扇窗。而严寄并不在屋内。

  她扶着窗台探出身去,一股尸臭味迎面而来,严寄蹲在窗外的泥土地上,地面泥土被翻开,露出里面的……尸体。

  躺在土中的女孩就是付思。

  严寄拍净手上的尘土,起身道:“她被埋在这里了。”

  钟萦说:“……我知道是谁埋的。”

  严寄偏头瞥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遇见了自己的身体的原因,付思的灵魂似乎有所清醒,喃喃低语,说着什么。

  钟萦贴耳过去,只听到一个字,被反复念着:“……娜……娜……”

  她呢喃重复几次,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睛都要睁开了,痛呼一声,重重摔回瓶底,再次沉睡,连那几句低喃也讲不出了。

  钟萦把她的模样都看在眼里,心中一沉。

  付思会再次怨灵化,是因为她还有执念。第一层执念是想要离开这栋楼。那么离开这栋楼之后,第二层的执念是什么,她下一步会去做什么?

  钟萦在命魂中看到的,她比眼前所见的最后一幕,停留在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

  “严寄,我们先要去找另一个人。”钟萦翻身跳出窗,蹲下身,把土覆盖到付思的身上,一捧一捧,“尸体就先放在这里……会有人,带她出来的。”

  严寄道:“走。”

  ……

  “你不是说今天带着你朋友出去玩吗?再不去明天可就上学了啊。”

  “说话呢,听见没有?”

  被训话的人“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你说你,从放假开始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饭不吃水不喝,窗帘也拉着。你受什么刺激了?”

  “一点都不阳光!”

  “妈——”她终于被说烦,搭在眼睛上的手被她拿下来,她翻个身把自己埋进枕头中,闷声道,“别说了。”

  求你……别说了。

  然而母亲并没有听见她的祈求,敲门声响起:“娜娜啊,我上班去了,早饭做了你记得吃。”

  这次屋内没有了任何回应。

  母亲担心地看着门,想要用目光穿透这扇把她女儿封印起来的门。最终,她也只是叹口气,心里又升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离开的时候不禁用力大了些,大门发出一声巨响。

  “……”

  罗文娜听见母亲离去的声音,把脸埋的更深。

  不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

  罗文娜没有理。

  敲门声孜孜不倦。

  罗文娜却仿若深陷梦魇。

  她耳边的不是敲门声,是拳头打在身体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

  一声一声……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停下……

  停下……

  “娜娜……我好难受。”

  对不起!

  “娜娜……救我。”

  对不起!!

  “娜娜,带我走!带我走!”

  我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罗文娜!你为什么——为什么!”

  “罗文娜。”

  “啊!”罗文娜惊起,额角都是冷汗,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她想喝水,抬手去拿床头柜的杯子,她的手臂肌肉紧绷,带着手一直在抖,根本无法握住杯子。

  罗文娜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脑海中忽然又响起了刚才那个声音:“罗文娜。”

  “……”罗文娜猛然转身,差点从床上掉下来,“谁?!”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她了,她却仿佛被什么惊到一样,把被子都揽过来,抱在自己身上,像是要把自己埋起来。

  虽然没人回答她,敲门声再次响起。

  敲三下,停。

  很有耐心的等待着。

  罗文娜呼吸都凝滞了,她犹豫了好久,慢慢地走下床,蹑手蹑脚打开房间门。家里一片寂静,饭桌上摆着做好的早饭,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她无声无息的呼吸着,随时警惕着身旁有东西出现,走到门旁,从门洞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

  正是钟萦和严寄。

  从烂尾楼出来之后,钟萦凭借着记忆,回忆着和付思关系极好的一个女生的居住地址。那名女生和付思是同班同学。两人是无话不谈的闺蜜。也是付思在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钟萦能看见门洞里突然变黑了,然后又变亮。门里的人看了一眼之后,立即又缩了回去,没有开门。钟萦又敲了两下,知道她就在门后,于是道:“你好,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可以吗?”

  罗文娜背靠着门,声音颤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其他人问!”

  钟萦和严寄对视一眼,她道:“我想问一下,付思的事情。”

  “不知道——!”

  钟萦默然,她抬起手,抚上门框,声音穿透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渐渐地把她的焦躁安抚下来:“罗文娜,是付思拜托我来的。”

  “或许你不会相信,但是付思想见你。她死前最后想的,也是你。”

  “能让我和你谈一谈吗?”

  良久,门“吱呀”地一下,开了,罗文娜探出一个头,眼睛红肿,还挂着泪水,似乎是才哭过,她声音沙哑道:“进来吧。”

  钟萦和严寄被请入房间,坐到了沙发上。

  罗文娜平静了一下心绪,紧紧地靠着墙坐好说:“你们想问什么?”

  钟萦一只手放在口袋中,随时感应着付思的状态。她能在罗文娜身上看见若隐若现的线,但是并不明显,很细她想仔细看得时候,那一缕细线就消失了。执念出现太不稳定,她也无法用刀斩断。

  她是付思的执念所连接的另一端,但是又不是。

  钟萦说:“我想问一下,你和付思……分开的那一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

  她死死咬住牙,身体又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滴在她搭在膝盖上的手上。

  钟萦静静等待她调整情绪。

  严寄坐在钟萦旁边,虽然一语不发,目光将整间屋子扫过,最后落到面前的茶几上。他收回目光,看向罗文娜,道:“不用讲所有。只用说付思晕过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罗文娜重重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抽来一张纸,擦净脸上的泪水后,强忍着抽噎道:“我没……看到具体情况。我在楼梯角后,看不到……看不到付思怎么样了。我就听见……他们说出事了,然后钱旭他们就全走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她抬着头,似乎是放空了,又似乎是在看着什么。

  钟萦默默记下她话中的重要信息,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慢慢收回目光,像个木偶一样,缓慢地摇头,“不记得了,我被打了一下,醒过来,楼里面只剩我一个了……付思,付思……也不见了……”

  罗文娜愈发的语无伦次:“我给她爸爸打过电话,她没回家……我找了……她不见了!我去问过钱旭,他们说付思已经自己走了,可是我找不到她……她是因为我才去的郊区的……”

  她浑身都在颤抖,咬着牙,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付思不见了……”

  不是不见了。

  钟萦心道。

  钟萦看过付思的命魂。

  那天钱旭几个人以她的名义,把罗文娜约了出来,带到了郊区。

  罗文娜向付思求救。而付思到了那里后,受到了钱旭几人的殴打。混乱之中,一个人持棍打到了她的后脑,导致其死亡。

  在付思记忆中的最后一刻,她看到的是罗文娜被钱旭拉着向楼上走,她被拉扯途中,被楼体拐角处撞到了脑袋……

  “在她的记忆中,她看到了你晕了。”钟萦的声音轻却残忍,“她认为你死了。”

  罗文娜的身体僵住,一动不动。

  眼泪滴在手背上,开出一朵透明的花。

  在罗文娜的记忆中,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亲历了付思的死亡。

  真正的死亡。

  罗文娜顿时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付思宛如神明降临,却被拉扯入泥潭中。

  混乱之中,她手拿一块板砖,对着几人中唯一的女生头上狠狠砸过去,砸不过就扔了,抱着对方的腰,大叫着:“娜娜,跑——”

  她被钱旭控制着,跑不了。男女之间悬殊的力量,让她晕了又醒过来,听见付思奔跑过来,又被拉远的声音,然后她再次向她奔来,再次被拖走。

  钱旭近在咫尺。罗文娜浑身都在颤抖。她想吐:“滚——!!!”

  闷声一响。

  一个男生匆忙跑过来:“老大,人……人……”

  钱旭被吓到了,罗文娜趁机一把将他推下了楼。钱旭恼羞成怒,把着她的头往墙上狠狠一撞!

  罗文娜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付思!

  一年之前的夏日,罗文娜才转到付思的班级,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后排低着头阴沉不已的女孩。

  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道:“你好,我叫罗文娜。”

  付思缓缓抬起眼睛,眼里没有一丝光芒,宛如深渊。

  “做个朋友?”

  罗文娜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夏天的阳光透过树影,落进她的眼中,斑驳摇曳,宛若星星之火,点亮了她眼中的黑暗。

  她答:“付思。”

第16章 莫名敌意

  钟萦走之前,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罗文娜已经几夜没有睡好了,精神和体力都已经濒临崩溃。被钟萦轻抚一下,晕晕沉沉地昏睡了过去。钟萦把她抱上床,轻轻为她关上了门,转身离开。

  付思还是躺在玻璃瓶中。

  钟萦又轻声叫道:“付思?”

  她在瓶中翻了一个身,没有回应。

  她身上不断冒出黑屋,在瓶中浓到化不开,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在瓶中的身影。恐怕再拖下去,会出大事。

  事不宜迟了。

  严寄问道:“去哪里?”

  “……”钟萦略一思索。从重要程度来看,如果执念在罗文娜那里并不强,剩下的,就只会在另一人身上,也就是钱旭那里了。钟萦道:“信城中学。”

  一切都是从信城中学开始。罗文娜说她不知道钱旭在哪里。钱旭在她们学校很有名。他家里有点钱,在校中肆意张狂,什么都不怕,校里校外结交了一帮兄弟朋友,经常会因为抽烟打架逃课被保安和他们班的班主任抓住。钱旭班的班主任出了名的严厉,学生赐名“地狱修罗”。班主任次次都能抓住他,而钱旭浑然不怕。从严厉训斥,到苦口婆心规劝,最后连班主任无可奈何,也放弃他了。

  罗文娜转学而来,长得好看。后来被钱旭就缠住,罗文娜避之不及,根本不会去打听知道钱旭的家住在哪里。倒是付思经常为她出头,挡住钱旭等人的骚扰,和他们接触很多,对他们也比较了解。

  付思目前在昏迷,钟萦这边线索断了,只能先去信城中学找一找线索。

  罗文娜家离学校并不远,步行两三分钟就到。正值假期,学校门口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保安坐在亭子里面打着哈欠,一面报纸看了几个小时都没翻过。

  严寄对钟萦说:“姐姐,来这边。”

  钟萦收回走向学校的脚步。跟着严寄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家饭店。学校放假,饭店也门可罗雀。两人一进门就受到了老板的热情招呼:“两位吃些什么啊?”

  “两份炒面。”

  钟萦明白了严寄是什么意思,跟着他坐了下来,把身上的包放在椅子上。

  老板应了一声,钻入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做饭的乒乒乓乓的声响。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的高椅子上,一边整理钱,面前放着手机,播放着当下最热的电视剧。

  钟萦看到柜台边上摆放着一箱水,起身道:“来一瓶水。”

  老板娘头也不抬,手往旁边一摸,拿出一瓶放在台子上,然后说:“一块。”

  钟萦扫码把钱付过去了,水拿在手里,问道:“姐,我问个事情。”

  老板娘终于数完了钱,往收银柜中整齐放好,抬头示意她说。

  钟萦:“今天也不是假期,怎么没上学啊?”

  “嗐,他们放月假,放三天呢。”

  “月假?”钟萦笑了一声,“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小时候都不放月假呢。”

  “信城中学不一样嘛。”老板娘感叹起来,“这学校对外面说管得严,但是也就那样,里面什么样谁能知道。反正每个月就放那么三天,有的学生家远,就直接住学校不回去了。”

  更难听的话她没说。

  钟萦也意会到了。

  信城中学远没有它在外宣传的那么好。所有的声音都被封住了,而一个月只放三天假,也为学校里的恶意滋生,提供了环境。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钟萦和她一起露出若有所思,心领神会的表情,又问道:“那姐,你知道有个学生叫钱旭吗?”

  提起钱旭她立即道:“那知道呀。他每天晚上都来我这儿吃饭呢。带着他一大帮兄弟。我跟你讲,姐这儿的炒菜做得可好吃了。人家家里做生意的,有钱,什么没吃过啊,也说我这儿的好吃。”

  钟萦看到她渐渐放开了,说道:“是吗?改天肯定来姐这儿吃饭。”然后她叹一口气,说:“不过我现在没什么功夫。你看我这,我妹妹被钱旭他给打了。这俩孩子也不是一个学校的,老师管不着,就让我来找信中,信中老师却让我们私下解决。但他已经被他家长领回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哪儿……”

  说着,她还低着头掉了几滴泪下来,声泪俱下,显得分外可怜。钟萦入戏颇深,情到深处,还低下头假装擦了擦泪。结果透过手臂下的空隙,钟萦看到严寄坐在位子上,微微侧过头,从她这个角度看正好看不到他的表。但钟萦却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做什么。

  “……”钟萦又是重重地叹一口气,抬起脸来,眼睛通红,泪水悬在眼眶上,将落不落,我见犹怜,她转身看向严寄,说道:“你看,她哥哥听了这事,非要来。这事要是解决不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怎么向小姨交代……”

  严寄听到钟萦的话题提起了自己,转过头来,却整个撞上两人的目光,闻言,眼眸微垂,十分配合地沉重点头:“嗯。”

  她这一番话其实说得漏洞百出,但经她这么一讲,加上情绪非常到位,足以让人信以为真,老板娘听着可心疼了:“呀,怎么能这样呢?打得严不严重啊?这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严重不?”

  “怎么不严重啊。我妹妹现在还躺在床上,小姨也被气住院了。我妹妹她今年才从外地转学回来,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是想,想找他们讨个公道。可是老师不管,他们躲着我,不见我,我也找不到啊……”钟萦眼泪线似的往下流,“报警也报了,他们说会帮我,可这都好几天了……”

  老板娘大概是共情了,义愤填膺,声音都变尖了:“这……这也太过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打人啊!”

  钟萦道:“谁说不是呢。”

  “妹子别伤心。我听说他家住在咱们城南边的一个小区里。人家大户人家,住的地方咱都进不去,听说保安都做得特别好!不过他每晚来吃饭的时候,我都听说,他们平时会和他同学去那什么金啊秀啊的地方……”

  老板端着两盘炒面出来:“来,炒面来了!”

  老板两只手都被占了,走得分外小心,走到桌前,猛然一抬头,忽然对上严寄的目光,惊得身体一哆嗦,手上的盘子就脱了手,严寄眼疾手快,伸手一接,两盘炒面稳稳当当地被他接住,放在了桌子上。

  严寄道:“多谢。”

  话落,却没有坐下吃饭,转身就向外走。

  老板娘被他的动静惊到:“这是怎么了?”

  钟萦神色也是一变,眼中清清明明,只是有一点红,哪里还有泪,她一扫码,算了钱付过去,对着老板娘道:“谢谢姐,我们有急事,就先走了。”

  说罢,拿过她放在椅子上的包,也跟着严寄快步走出去。

  留下老板和老板娘,一脸懵。

  信城中学外面就是滨江公园。钟萦一路顺着路追过去,远远就看见,严寄驱着黄符绑着谁,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钟萦跑过去,定睛一看,果然,是付思。

  付思身上缠着黄符,她面目狰狞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黄色符纸,深恶痛绝:“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和那诡异的红线截然不同。红色丝线她对上过,她能挣脱红色的丝线,但是对于这黄色的符纸,不管她怎么挣扎,不论是扭,在地上蹭,这黄符都纹丝不动,简直像是长在她身上的皮肤!

  钟萦赶来。付思本来正专心致志地对付身上的黄符,看到钟萦,挣扎得更大力了,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怒吼道:“钟萦——”

  钟萦被她吼了反而更加平静,回道:“付思。你竟然醒过来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她低头去检查包中的小玻璃瓶,空空如也,上面的木塞也被她顶开了。

  严寄道:“应该是二次怨灵化不稳定,所以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

  事实也却是如此。她眼睛还泛着红,显然是执念未消,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

  付思被关在瓶中这段时间,既处于危险边缘,但也在休眠,她才清醒不久,醒来却发现自己身边全是黑色的雾气,本人也被关在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她不是第一次成为怨灵,对法力使用略有经验,就用法力一点一点顶开头上的木塞。谁知道她刚冒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铺天盖地的黄符,瞬间就把她绑了起来,直接控制她飞了出去,一直到好远才停下来,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有很多的话想要骂,她在心里组织了无数恶毒的语言,但是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最终她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骗子!”

  钟萦皱眉道:“我怎么骗了你了?”

  付思一件一件地数过来:“你说地府可以停留,能先不去轮回转世。在那里等来娜娜。根本不会!钟萦!你骗人!你就是一个大骗子!!”

  “这些话我确实都讲过。地府有鬼城供你居住,通过审核就可以成为地府居民。人死后灵魂都会经过地府,你在那里等候就一定会……”

  “撒谎——!!!”付思一声怒吼打断钟萦,“你到现在还不承认!你想把我骗到地府,然后呢?为你做事?成为你在地府争权夺利的眼线?永生永世都困在那里?”

  钟萦看到严寄在她身后,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杀人了。她神情也越发严肃,一字一顿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会绑架我的家人,强迫我成为你的手下,还会喂毒药,控制我们,让我们做不想做的事情。你有一点不高兴,就折磨我们的亲人为乐!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永远都没办法如愿!你根本就没有人性!!!”付思怒火中烧,完全听不进去话了:“你就是为了你的绩效!就是为了夺取判官的全部权力。我根本就不会在地府遇上娜娜!连她也会成为你们的傀儡!被你们利用!”她痛恨不已,控诉着钟萦,“钟萦!你们不把我们的命当命,为了眼前的权,什么都能成为你们使用的工具!你们地府的——都不是好东西!!!”

  钟萦强忍着怒气,道:“说完了吗?”

  “没有——”她还要继续控诉,一个音都没有发出来,她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飞出好几米!付思晕头转向中睁大眼睛一看,她竟然悬浮在了江心!与此同时,身上黄符簌簌作响,竟然松开了她的手脚。没了黄符,她的手脚全垂了下来,猛然向江水坠落!

  惨叫声尚未出口,离江水只有一指之隔,那道力量又把她拉扯回来,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带着她在空中上下左右来回飞旋,几圈之后,陡然失重!

  付思只感觉身上的黄符重如铅石,压着她没有重量的灵魂身体,重重地砸入了地面!

  连一句呻丨吟哀嚎都叫不出。

  付思艰难地爬起来,严寄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右手指尖还有着未散去的光。付思颤栗着抬头,就见他淡漠的看着自己。隐隐之间,眼神阴鸷,似乎下一秒就会出手杀了她……

  “不要!”付思顾不得失重的不适,惊恐至极,身体一弹,向后退去。

  严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收回手指,语气听上去无波无澜,却让人不寒而栗:“乱加猜测的事情都能当作事实真相,你还怕死?”

  付思只向后退:“……不,不!”

  光芒再次在他指尖浮现,映在他冷漠的眼底:“看来还是不够。”

  “够了!”钟萦抓住他的手臂,“等等,严寄,先让她听我说话!”

  严寄看钟萦一眼,良久,光芒退去,他放弃地点点头:“好。”说着,他手指一挥,贴在她后背的仅剩的一张符纸带着她转了个方向,面向钟萦,她手臂不受控制地搭在腿上,身体板直,坐得规规矩矩,像个听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严寄道:“听她讲。”然后转开了头。

  没了那恐怖的眼神,窒息感也消失不见。付思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是劫后余生。

  钟萦道:“付思,你是不是认定了,我所说的都是假的,而你听见的那些,才是真的?”

  付思咬着牙,不语。但她的眼神已经表明了她就是这样想的。

  钟萦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人都是这样的。”钟萦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渐渐从恐惧中脱离出来,“只想听刺激的,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把胡乱猜测的当做事实,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认为权力和金钱可以操纵一切,不相信其他人的单纯的情感。”

  付思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不是……猜测……”

  “嗯。你觉得不是猜测。那如果对方说的是假的呢?你既然可以听了对方的话,相信他,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听起来美好的谎言,和听起来糟糕的谎言,为什么会去相信后一个?而且我说得都是真的,不是撒谎。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你都没有进入鬼城,没有亲眼看到鬼城究竟是什么样子。付思,你指责我的那些话,我一句都不认。”

  钟萦每句话都是在陈述事实,语气也并不重,但是就是莫名,让她害怕了起来。钟萦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让她站着,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说你死前目睹了罗文娜的死亡,如果我告诉你她没死呢?她还好好的活着,现在就在家里,你敢不敢,跟着我去看看?”

第17章 孤身绝勇

  钟萦他们一路赶回罗文娜的家。

  付思已经清醒过来,不愿意再回到瓶中,左右其他人也看不见她,就让她跟在两人身边。

  付思后背贴着一张黄符。她不太愿意自己身上有东西,她不喜欢被人控制的感觉,但这根本由不得她拒绝,只要她有一点逃跑的想法,钟萦身边那个叫严寄的男人,勾勾手指,她就会不受控制地自己走回来。

  钟萦也发现了她的想法,道:“我不想用缚魂丝绑着你,所以希望你能自己跟我们去。还是说,你几次三番地逃跑,是害怕自己看见真相?”

  “你现在不就是在控制着我,强迫我变成自愿的吗?”

  钟萦反问:“放开你,你会不跑吗?”

  “不会!”

  “我不信。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你。信任是相互给的。”钟萦很冷漠地回道,甚至还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把,把符拍得更紧了。

  付思:“……我突然不想和你走了。”

  “付思,你要清楚,你我之间没有信任,但是在带你去看你朋友这个事情上,我是没有理由骗你的。大费周章把你带到她家,做个幻象给你看?我法力虽然多,但不是这样用来浪费的,我还不如直接把你敲晕了带去地府来的快。所以,走吧。”

  说完,钟萦转身就和严寄并肩离开。

  付思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同时受到了伤害。不想再看两人的背影,憋着一股气,两三步超过二人,走在最前面。

  钟萦看到她气鼓鼓的背影,道:“生气了。”

  钟萦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付思与两人隔得也不远,自然是听见了这句话的,她忍了忍,没忍住,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怒道:“我是生气了!你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人绑着,你会不生气?”

  “那要看情况。”

  付思被她堵了回去,半晌说不出话来,目光在两人间逡巡,钟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严寄从头到尾都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或许是感应到她看了他一眼,抬眸扫了过来,付思立即挪开目光。被黄符控制的恐惧仍然萦绕在心头:“垃圾!”

  说完,她还悄悄对着严寄翻了一个白眼,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和两人拉开了更远的距离,生怕自己再听见什么让她不爽的话。

  严寄从付思找上门来后,一直都很沉默,笑容都鲜少出现。根本不会对她这一个白眼有任何的反应。

  倒是钟萦正好听见她嘟囔的那句话,实在是难以入耳,被她这一句从深思里拉了出来,皱着眉道:“怎么说话呢。”

  “别理她。”严寄自然也是听见看见了的,毫不在意地说,“骂人是一个人最无能的表现,因为除了骂人以外,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靠言语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愤怒。废物一个罢了。”

  “我知道。只是……她对着你说的,没关系吗?”

  严寄:“没事。”

  严寄看钟萦一眼,又道:“我毕竟不是靠其他人的夸赞活下去的。他们骂我,无非就是看我不爽,然而我也并不会受任何影响,这正是他们不想看到的。他们不高兴,我就高兴了。如果每一个我都去回应,岂不要累死?想让我回应的话,也行。得先交出场费。”

  钟萦听见他这话,先是被逗笑了,然而笑了两声,心中又觉得有点难受:“你这话说的,好像有很多人骂你?”

  “有。骂我的太多了。”

  钟萦问:“他们都……怎么骂你的?”

  “说我离经叛道,罔顾人伦,德不配位……还有更难听的,不脏了姐姐耳朵。”

  钟萦很有感触:“我没有你这么好的心态,被骂的话,我忍不住,必须要怼回去。”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他们知道教训,让他们再也不敢开口,也是一种很好的做法。”

  “……下次有人骂你,你告诉我,我帮你骂回去。”钟萦特别认真地说,“骂不过的话,我们两个联手打回去。”

  “好啊。”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钟萦又说:“我感觉,地府应该是出问题了。你说得对,付思一定是在黄泉路上发生了什么,让她对我还有地府的认知都改变了,所以才会……”

  严寄道:“我说过了,错不在你。”

  钟萦摒住了呼吸,看着他道:“严寄,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不会是我的错?”

  “因为这是事实。”

  钟萦听到他的回答并没有放下心来,疑点反而越来越多:“你又是怎么知道黄泉路上发生的事情的?”

  严寄不答。

  钟萦说出自己和他见面以来最大的疑惑:“严寄,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严寄脸上不动声色。

  钟萦问完这个问题就后悔了,却愈发心慌起来。不知为何,她有点怕听见他回答,心想再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快步走到付思的身边。

  付思已经停下了,站在楼下抬头仰望,被突然出现的钟萦吓了一跳,还是心有芥蒂,往旁边跨出好大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仍是仰望着高楼。

  马上就要见到罗文娜了,付思明明已经没有了心脏,却感觉心口处在跳动,身体也不断地颤抖。

  她又想看到她还平安,又怕见到她。

  听到朋友还活着的消息,她本应该是开心的,但是自己的死亡,她也占了很大的责任。想到此处,付思心就沉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道:“我感觉我好像来过这里,不是生前,就最近……”

  “上午我带着你才来过。”罗文娜给钟萦他们留了电话,说如果还有事情想问的话,打电话她就会接的。然而钟萦打过去,许久,都没有动静。

  付思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到她脸色变得不对劲起来,问道:“怎么了?!”

  钟萦看向她,又看向严寄,说道:“没人接。”

  付思立即就说:“你果然在骗我!”

  “付思,我是地府判官,与你们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如果我在骗你,谎称我见过她,我就不会有她的电话号码!”钟萦又打一遍,一分钟后,铃声都响完了,传来中英文的提醒,嘟嘟两声,自动挂断。

  钟萦深吸一口气,说:“走,上楼。”

  付思紧跟上。

  站在她家的门口,钟萦先是敲了三下门。没人响应。

  钟萦自报姓名又敲了敲,仍然是毫无动静。

  付思隐隐约约也感觉好像是出事了,盯着门道:“我穿——”

  “你穿不过去。”钟萦拉住她,“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有穿墙而过的能力。”

  严寄上前,抬手一掌放在门上,对着钟萦道:“姐姐,你和她牵一下手。”

  钟萦不明所以,但仍然乖乖听话,拉过付思的手。付思抗拒的眼睛都快掉出眼眶。钟萦握紧,道:“牵好了!”

  严寄点头:“好。”

  他伸出两指,点在钟萦的额头上。

  霎时,屋内所有的情况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付思和钟萦的脑海中。

  这个法术对于法力的要求极大,钟萦能用,但估计只能持续两秒钟,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就会强制退出。严寄带着两个人,却十分稳当,将屋中每一个地方都看了,才缓缓退出来。

  钟萦如梦初醒,缓了缓,道:“她不在。屋里的什么都没变过,是自己出去的。”

  付思也愣了:“她会去哪?去我家?”

  “不是。”严寄收回手,“有东西变了。她家的茶几上本来有一把水果刀,放在苹果旁边。现在那把水果刀,不见了。”

  钟萦瞬间反应过来:“付思,钱旭他家在哪里?”

  付思被突然询问,一时反应不过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家在哪里?我又没跟踪过……”

  严寄提醒道:“名字带有‘金’字的店。”

  付思大脑飞速旋转,道:“有!我想起来了!市中心有个金域KTV。钱旭他经常会招呼他的朋友去那里玩。”她班里有个男生和钱旭非常要好,那段时间她为了让钱旭不再来骚扰罗文娜,曾经跟在男生身后,找到了金域的位置。那个男生还炫耀似的,和她讲了他们会在哪几天,哪个时间去金域,钱旭大手一挥给他们买了多少东西,还夸奖他堂堂公子哥,一点架子都没有,能玩高档货,也能吃路边摊,赞不绝口,由衷说钱旭是个义气朋友。

  付思努力回忆着也不管有没有用,不断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尽量不抖,说:“我知道金域在哪,我带你们去。”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金域在一家大楼的顶楼,装修得富丽堂皇,不仅装修豪华,它的“价格”也十分豪华,但这都只是噱头,为了价格而包装出来的,只能唬人,真比较起来,其实算不得什么。

  前台看到一个穿棕色大衣的长发女生走了进来。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半张脸都埋在衣领中,眼睛呆滞看不出情绪,但仍然能看出来是一个清秀漂亮的姑娘。她双手插在口袋中,似乎是一路走来冷狠了,直奔前台问道:“请问一下,钱旭的房间在哪儿?我是他的朋友。”

  前台对刚刚来得那一群咋咋呼呼的学生们印象非常深刻,顿时对眼前文静的女生改了观,仍然帮她查了信息,说:“114,左转最里面那间。”

  女生稍稍一欠身,低声道:“谢谢。”

  像一阵风,轻轻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罗文娜深吸一口气,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传来钱旭等人的鬼哭狼嚎。

  她的手再次抖了起来。

  门很重,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

  屋中众人嘻嘻哈哈的声音停下。

  她听见钱旭说:“哟,娜娜?稀客呀。”

  然后是一阵哄笑。

  罗文娜忽然又不抖了,她声音很平稳,每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钱旭,我想和你谈一谈。”

  作者有话要说:

  付思:被怼回来了还吃到了狗粮。好讨厌啊臭情侣!!!

  钟萦:???情侣?哪里有情侣?

  严寄:……:D

第18章 崩溃不悔

  钱旭:“讲什么呀?”

  罗文娜默默把门关上,站在门口低着头,既不进来,也不讲话。

  有靠着门坐的看到她被头发挡住的眼神。那眼神中有痛苦,有绝望,还有浓浓无法化去的恨意。

  那眼神太过吓人,将他震住,他推了罗文娜一下,大着声音道:“喂!问你话呢!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罗文娜被推了一个踉跄,向旁边歪了两步,站稳了,然后从衣领中抬起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直直地看着钱旭,说:“我想钱旭单独聊一聊。”

  此话一出,现场都安静了。在场有人在那天和钱旭一起去了郊区,有的没去,但谁不知道钱旭之前追过罗文娜。最开始只是在路上假装偶遇,然后是等在教室门口,接着变成在桌子上放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门口直接把她叫出来,甚至还会在月假她回家的时候偷偷跟在后面。闹得整个年级人尽皆知。最后甚至

  有的人觉得尴尬,打圆场道:“罗文娜,来都来了,一起坐过来玩吧,今天旭儿买单,尽情玩。”

  另外一个人低声喝道:“闭嘴!”

  她认得出来,那是和钱旭一起去郊区的人。

  被他一说,顿时没人再敢讲话了。屋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伴奏在一首一首地往下放。

  良久,钱旭见她嘶嚎不退让,重重一点头,挥手:“行,你们都出去。”

  刚才那人道:“钱旭!”他挤眉弄眼地想提醒他,“这,这是……那个!”

  “我知道!”钱旭一巴掌拍上那个人的后脑勺,“我用得着你提醒?快出去!”

  说完,屋里的人陆续走出了房间。

  等到房间里就剩他们二人,钱旭一摊手,指了指屏幕问:“我把音乐关了?”

  “用不着。”

  “行!”钱旭看出来她今天不是真的想来和他好好讲话的,抚掌站起身来,绕着罗文娜走,“我知道你对我那天的冒犯还生着气,我不是也没把你怎么样嘛。这样吧,我给你点钱,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从此以后我也不骚扰你了,行吧?”

  罗文娜感觉自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样也算解决?”

  “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钱旭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罗文娜,做人要知好歹。”

  “不知好歹的是你!”

  钱旭本就不是耐得住的性子,见状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从进门给我找不快活?你想要钱,我给你,你想要我不再缠着你,我也答应。我保证你以后在学校都看不见我身影,如何?”

  罗文娜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牙止不住地打颤:“我以为你至少会思悔,你不会。你根本不会!”

  她一个跨步走到桌子旁,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砸在地上:“今天我们谁也别想走出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已经好心好气地和你讲话了。到这儿来发什么疯?”

  “我干什么?问问是你要干什么?!”他吼的声音大,罗文娜就吼的声音比他更大,“付思死了!她死了!你知不知道!被你们打死了!就在前天!她的尸骨还在那栋楼里面!你现在还在这里唱歌大笑!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她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要盖住震耳欲聋的伴奏声。钱旭看一眼门,也跟着吼道:“我说过了她自己走了!!你醒过来的时候不也没看见她吗?这个问题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

  “如果她已经回家了那为什么我找不到她!!!”罗文娜声嘶力竭,“她妈妈去世,她爸爸正在出差,我打了十几二十个电话,我去了她家,我也翻进了学校,去了宿舍,她都不在!!!”

  “她,她……她要去医院……”

  “你还在撒谎——!!!是你杀了她!你杀了她!”罗文娜一步一步逼近他,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她在向我求救,她问我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跑!钱旭,你这两天晚上睡得安稳吗?”

  钱旭一时间被她的气势震慑,步步后退。

  “我闭上眼睛会看见她,睁开眼睛耳朵旁边也全是她的声音。梦里也全部都是她。”一直放在口袋中的手颤颤巍巍地拿了出来,“她浑身都是血,扒着我的衣服问我为什么不救她……她就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睛里面流出了血,头掉下来,滚到我的脚边,一直在问我怎么不救她,她说让我帮她报仇……我今天,感受到她了,她就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

  罗文娜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她深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地呼出来,像是吐尽了最后的气息,整个人瞬间没了灵魂,像是一具美丽的空壳:“我快受不了了……”

  钱旭眼睛猝然睁大:“罗文娜你在说什么话?!你疯了?!!!”

  罗文娜:“是我们一起害了她!”

  “噌”地一声!

  钱旭眼中闪过一道光,他的声音瞬间变了声,直接破音:“罗文娜!别!别!!犯法的!犯法的!!!”

  “无所谓了。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我更没办法原谅你!”罗文娜握着水果刀,高高举起——

  她是真的要杀他!

  这个认识让钱旭恐惧到极处,猛地伸手推开她,刀从他手边擦过,瞬间就划出一道血痕。仿佛受了极大的伤,立刻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罗文娜扑了空,只停了片刻,立即就转身,向前猛地一跳,直接扑在了他的身上!

  钱旭从来不知道她的体力这么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附身了,不断地扭动着身体,对着门外大叫起来:“滚进来!!!蒋容,于束东滚进来!救命啊!救命啊!!!”

  罗文娜听着他的求救,心中只是更加漠然,她握紧刀柄,心道:都结束了。

  对准钱旭的侧颈——

  “啊啊啊啊啊!!!!!”

  “罗文娜!”

  她手上一空,刀落在地上发出“叮啷”一声,猛然惊醒!

  大门开了。

  钱旭趁她愣住的空袭,将她狠狠推了出去,手脚并用地爬出门。他一抬头,却惊住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他熟悉的人。

  他的朋友,全都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钱旭呼吸都停了,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明艳的面容,面无表情,盛气凌人。

  他一口气梗在了胸口。

  只听那美人道:“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钱小公子。”

  说完,后脑被重重一击。

  他晕了过去。

  ……

  钱旭幽幽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他的朋友们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沙发上,肩靠着肩,头靠着头,面容平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又倒吸了回去。

  他被被绑在椅子上,手脚都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的身旁坐着晕过去的罗文娜,面前站着不认识的女人和男人,见他醒了齐齐看过来,尤其那个男的,长得挺秀气好看的,目光冷的跟能杀人似的。

  他害怕的身体想要弹起来,结果因为被绑的太结实,最终只能眼皮弹一弹,问:“你们……是谁啊?”

  钟萦道:“钱旭?对吧?”

  一般钱旭听见这个对话,都要头一仰,用鼻孔看人,然后趾高气扬地说:“对,就是老子我!”

  然而他现在根本傲不起来,听见对方的问话,只能像个鹌鹑一样,回道:“是我。你们……有什么事吗?”

  钟萦:“那好,重要的人都在场了。”

  钱旭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重要?什么重要的人?

  严寄问道:“前天白天,你在哪里?”

  钱旭心里一跳:“我……我在家啊?”

  两人谁也不说话。

  他心中越来越害怕,被罗文娜追着杀的情况还历历在目,两人也给他感觉不像是好人。他只能哑着声音道:“我不在那!在信城郊区!就在那边的荒楼里面。我在那!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钟萦本来都要拿出他不在家的证据出了,闻言,又默默放了回去:“我们不会杀你。犯法的事情,我们不会做。”

  钱旭终于清醒过来了一点,问道:“你们……是警察吗?”

  “不是。”

  他刚有点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果是警察倒还好,但是不是警察,能做出来什么事情,全是未知的。钱旭声音都在发抖:“那你们……想要做什么啊?”

  钟萦道:“我只是一个帮人了结愿望和执念的人。她们想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她向钱旭走过去。

  钱旭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哪怕被罗文娜逼在角落里面用刀对着都不会比这更绝望。眼前的女人根本不像一个人,她再漂亮也在钱旭的眼中渐渐扭曲,像是要来索他命的鬼!

  “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不要乱来!我会报警的!我会报警的……我!!”

  然而钟萦只是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什么都没做,说:“我是想慢慢问你,然后把你在那天做的事情都抖落出来的。但是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钱旭已经发不出声了,只能从嗓子里挤出气音:“什么……”

  钱旭看着她往旁边伸了一只手,搭在了什么上面。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下的空气。

  渐渐的,渐渐的……

  出现了一个人影。

  “付……”

  大量空气短时间里全部涌入他的喉咙。

  钱旭咳得死去活来,嗓子胸口像是火烧一样,艰难地说出她的名字:“付思……”

第19章 有因有果

  他很想两眼一闭直接晕过去。

  但绑着他的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绳子,只要他意识模糊了一点,身体里就会有蚂蚁在爬一样的感觉,不疼但是十分难忍。生生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

  付思出现在他眼前已经让他几欲晕厥,她的眼睛还是像血一样的红色,占满了整个眼眶,像是掬着两捧血泪,下一秒就会流下来。

  他声音都憋成了尖尖的调子:“你……你怎么会?”

  付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怒火在眼中翻腾。

  “你要钱我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付思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话说完,他就反应了过来。

  已经成为鬼的她,不要钱,还会要什么?他除了钱,又剩什么?

  钱旭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个长得明艳逼人的女人不是来索他命的,付思才是!付思想要他的命!让这个女人带她来找自己,拿他的命!

  钱旭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疯狂道歉中,他听见付思问他:“你对不起什么?”她并没有被钱旭这副讨好的模样取悦,反而更加生气,“你又对不起什么?!你现在来对不起什么?!!一切都还能挽回吗???”

  如果不是绳子绑着他,钱旭能跪到地里去,声音嘶哑:“对不起……”

  他听见付思吸气,又长长地呼出来的声音:“晚了。”

  迟来的道歉,不是道歉。

  她也没有那个身体再接受他的道歉。

  她的心脏已经被埋到了土里。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钱旭突然大叫一声,抬起头,涕泗横流,满脸都是泪水,他闭着眼大叫道:“不是我杀了你啊!是蒋容!是蒋容拿着棍子打了你!我不知道!付思!付思你行行好!放过我吧!我没想着让你来!蒋容就坐在那里,你去找他寻仇!你放过我好不好?那天是你自己来的,是你自己来的,你不来,你不来的话我们就……那天,那天我都没碰过你啊付思!!!我给你钱!我让我爸给你烧一座大房子,让你过得特别舒服,我给你好多好多的钱!你爸爸不是天天往外跑工作,我让我爸把他聘过来?陪在你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付思一拳打出,穿过他的身体,打在了墙上。钱旭唇色一瞬间退的干干净净,白到几乎透明,他浑身都在哆嗦,然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放过你?!凭什么?我凭什么要放过你?!”

  “如果我没去,罗文娜会是什么下场你们真当没人懂没人知道是吗?!”

  钱旭并没有吐出来什么,只是探着身不断干呕,等到声音都吐没了,他向后重重一倒,瘫在椅背上,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冷……冷……”

  付思愤恨地又打出一拳,仍然是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打得每个地方,都是前天她在被围殴时,受伤的地方。付思也发现了自己碰不到除了钟萦以外的其他人,触碰不到实物的感觉让她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愤怒,一拳一拳,接连不断:“你该死!你该死!”

  “是你策划了这一切!”

  “是你把我们都改变了!”

  “你还求我放过你,你还死不悔改!”

  “你做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你们每个人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原谅!一个都不会!!”

  “你们全都逃不了!”

  阴气入体,带来的是锥心刺骨的寒冷。先从四肢开始冰冷,那寒气会顺着经脉一路向上,最后冻住心脏,让人仿佛身处数九寒冬。钱旭渐渐开始变得神智不清醒,不断地发抖,低喃着说自己冷,脸上已经彻底没了血色,眼睫上都凝出了霜,像是才从冷冻室里捞出来。

  付思愈发愤怒:“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悲愤交加地大喊出声:“为什么!为什么去死的不是你啊啊啊啊啊!!!!”

  最后一拳重重锤出!

  付思又痛又怒,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啊——”

  受害者痛不欲生,而伤害过她的人就坐在面前死不悔改。她已经死了,她想复仇,她挥出的每一拳都直奔要害,可她甚至都无法触碰到伤害了自己的人!没有借来的法力,别人连看都看不到她。

  付思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经死了。

  已经,失去了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

  钟萦知道她现在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便没有上前,问道:“多少?”

  严寄道:“二十,刚好。”

  “还好。”她松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还好。”

  怨灵的执念经常会在人身上,有的是想报复一下,有的就是想直接灭口。地府允许怨灵规定范围内进行攻击,但超过规定,进行一次规劝没有停下,继续出手,就会被带去恶刑台了。

  付思没超过规定的数量,也没有对人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钟萦都已经做好打算了,只要她继续挥出下一拳,她就会用缚魂丝,把她牢牢绑住。

  为了这样的人,犯下错误去恶刑台,不值得。

  钟萦隐去拿在手中的朱映笔,听见一声嘤咛传来。

  罗文娜被打晕了也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的紧紧的,被什么魇住了,双手在沙发上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们赶来的时候,罗文娜的精神已经绷到极致了,她目光呆滞,稍微一刺激就会崩溃。钟萦只得出此下策,打飞她手中的刀的同时,还打晕了她,阻止了她的行动。

  付思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抬头胡乱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她眼中的红色已经淡去许多,已经能分清眼白和瞳孔,不再是一片纯色的红。付思两步走到罗文娜身边,轻声叫了叫:“娜娜?”她想伸手摇一摇她,抬起手才想起自己碰不到她。付思神情落寞了一瞬,呼唤就在嘴边,也默默咽了下去。

  钟萦:“不叫醒她?”

  “……不用了。”付思说,“她应该……不想见到我。我了解她,她可能会觉得我因为她没有救我,而怨恨她。现在让她看到我,只会让她更加害怕,以为我是来催促她的……”

  付思沉默好久,最终像放弃抵抗一样,缓而低地说:“我也确实,没有那么大度。”

  “我也害怕见到她。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知道罗文娜是以为受了我的邀请才出去的。”眼前渐渐模糊,看不清朋友的面容,“我是她朋友,发现不对劲后第一时间向我求救是应该的。可是,我就是,我就是……”

  付思伸出手,虚虚地抚过罗文娜的脸,因为强忍着哭腔,浑身都在颤抖:“我没有那么好心,我做不到对她笑着说一切都没关系,说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做不到。”

  “该死的人是钱旭,是蒋容。他们每一个在校里在校外欺负过我的都该死。现在站在这里,埋在土里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付思本以为她的眼泪已经在刚才流干了,可是现在又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我在想,如果我能再极端一点就好,把这一切都怪在她身上,或者和她说这些都没关系,我不会怪她……可是我也做不到……我没办法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她身上,她也是个受害者,我知道她什么都没做错,她什么都没做错。我也做不到完全原谅她……我是为了救她而死的。我没办法真的怪她,也没办法完全不怪她……”

  把所有的罪责怪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就可以尽情地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出来,不用再去找真正的施暴者,不用再思考,为什么受害的是自己,似乎就会变得轻松起来。然而这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开始。施暴者没有受到惩罚,逍遥法外,受害者相互指责,永远得不到解脱和公道。

  付思抬手把眼泪擦干净,还带着哭腔,她不想再哭得这么狼狈。遇见罗文娜的时候,是夏天阳光正好的午后,她上学前才和父亲吵了一架,坐在位子上生气,她笑着来和她打招呼,分给她自己带来的小吃,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她母亲在她小时就去世了,父亲忙于工作,她五六岁的时候垫着板凳自己学做饭,自己学洗衣服。明明两人应该相依为命,她却活得像一个孤儿。所有人都说她阴暗,不好相处,远离她,嘲讽她,造谣她,明里暗里辱骂她,在她放学路上躲在她背后指指点点,飞奔起来踹在她身上。她从五岁送走妈妈以后,再也没人记得她的生日,她也学会了被迫忘记。她却带着她再次走进阳光下,让她回忆起了,自己那遗忘多年的生日和快乐。

  初遇时她给罗文娜的是一张阴沉的脸,死别时两人隔着一道墙,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喊,却没有办法相见。付思明白现在是真正的告别了,她想要给最初时,罗文娜那样的笑容。

  她打着哭嗝,皱着鼻子,努力地提起嘴角。

  眼泪却悄悄蓄满眼眶。

  恍惚中,她听见罗文娜笑着和她说:“丑死了。”

  付思破涕为笑,眼泪无声流的更加汹涌。

  一只手覆上她的肩膀。付思转身,看到钟萦站在她身后,说:“与她做一个真正的道别吧。”

  有些东西顺着她的手传了过来。付思不解。

  钟萦道:“与其说给自己听,不如也告诉娜娜吧。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会理解你的。”

  钟萦牵起她的手,放到了罗文娜的额头上,付思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碰到罗文娜了!

  接下来,几乎是本能。付思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手上,一道光芒自她额头传入罗文娜的身体,消失不见。

  她直起身,良久,道:“再见,娜娜。”

  朱映化作小刀,钟萦抬手一挥,联系在付思与罗文娜钱旭二人之间的执念,彻底切断。

第20章 黑暗使者

  法力散去,付思又变成其他人都看不见的状态。

  三人离开之前,还不忘给钱旭松绑。

  钱旭冷得神志不清,钟萦在她肩头点了两下,寒冷退去,他恢复些许神智,死死盯着钟萦,嘴巴一动一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话。

  钟萦只是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讲,站起身来,转身欲走,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昏昏沉沉地,之前用尽方法想要晕过去,现在却倔强地不想晕,反而越来越清醒,看到面前的钟萦,想到方才的耻辱,恨意又从心里钻出,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道:“我让……我爸把你们……”

  钟萦离去的脚步一顿,片刻后,转身过来道:“你让你爸什么?”

  钱旭牙齿还在打颤,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完整:“我,我……让他把你们……你们竟敢,竟敢……”

  付思情绪本来已经缓了下来,听到他的话,又要发作。钟萦却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忽然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朝着他得方向走过去。

  钱旭身体登时狠狠向后弹起来,但是他得身体毫无力气,最终也只是摔倒在椅子上。钟萦却是略过了他,径直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钱旭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边警惕地盯着她,一边碎碎念叨:“我警告你最好赶紧放我了我。我警告你,我警告你……”

  钟萦充耳不闻,伸出手在罗文娜的肩头点了一下。钱旭不明所以,瞪大着双眼。钟萦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点了罗文娜一下,随后直起身,再没有给钱旭任何眼神,转身便走。钱旭看着她逐渐远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惊恐,控制不住地道:“你等等!你站住!啊!——”他心中着急,想要站起来追上去,不料双腿发软,一步没迈出去,就倒在了地上。

  “别走!你别走!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钱旭嘶声裂肺,“站住!”

  然而不管他喊得有多大声,钟萦和严寄都像是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钱旭只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像是瘫痪了一样,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上身,努力向前爬,也只能爬出一点点的距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名字:“钱旭。”

  钱旭身体顿时如坠冰窟,许久,才像个生锈了的娃娃一样,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罗文娜端坐在上面,尽管还是没有神,但是眼睛里映着房间灯光的光芒,终于像个活人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钱旭,一字一顿道:“我又梦见付思啦。”

  ·

  三人离开金域。夜色渐浓,街上的行人比他们来之前少了一些。

  钟萦想起什么,问道:“需不需要和你的父亲做个道别?”

  付思闻言脚步一顿,很快又恢复成正常的样子,非常干脆地摇头:“不用了。就算现在去了,也找不到他在哪里,就这样吧。”

  “就这样?”

  “嗯。”

  钟萦也不强求她:“那好。”

  “钟判,他们会留下见过我的记忆吗?”

  “不会,后续会在他们日常生活中放入孟婆汤,洗去他们关于你的记忆,或者直接变成一场梦。这件事你不用担心。”

  付思一点头,低着头不说话了。

  严寄一直沉默地跟在钟萦身边,忽然道:“姐姐。”

  “怎么了?”

  他伸手抬起钟萦的手,两指搭在她的手腕。碰到他手的那一刻,钟萦第一反应是凉。她的体温已经很低了,但是刚刚在屋子里待了那么久,暖气也把身体吹热了很多。然而严寄的手还是很凉,钟萦的手碰上去的那一瞬都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随即,能感觉温热从他手心渐渐度过来。

  钟萦立即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刚才输送了太多的法力给付思,去支撑她拥有实体去还给罗文娜托梦,现在她的法力剩的不多,严寄在输给她补充。

  钟萦道:“会自己恢复的,你给了我你不也就缺了吗。”

  “反正都有个人会缺,我有方法能快点恢复。”他输完了就放下手,不多一点接触,“姐姐不用担心我。”

  “什么方法呀?”

  “师门独家,不外传。”说着他还笑了一下。

  钟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好吧。”

  严寄高深莫测地收起笑容,结了一个钟萦不认识的印,还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吸收天地灵气,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认真地说:“好了。”

  钟萦:“……”

  付思在一旁看了好久,明白了钟萦是因为自己才需要严寄传输法力,再一想起自己之前对于她的态度,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道:“钟……钟判。”

  “嗯?”

  付思道:“我之前,误解了你很多。对不起……是我听了其他人说了一些关于你的谣言,我自己也轻易听信了别人的谣言……真的很对不起!”

  钟萦静静地看着她,对她的道歉照单全收,然后才讲道:“付思,从某种情况上来说,我也并不是一个好心的人,和你是一样的。”

  付思瞬间知道了她什么意思,她问道:“判官在地府相当于人间的警察法官什么的吧。”

  “很相似,但也不同。”

  “在人间对他们造谣会被抓,地府应该也会是一样的,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我认错。”付思伸出双手,“钟判带我去地府吧。”

  “你说得对,造谣地府工作人员在地府确实是违反阴律的。”钟萦把她的手按下去,“不过我只是判官,具体如何判,不是我说了算。”

  付思一时没有转过来,道:“那你的意思说是,不惩罚我了?”

  “对我来说,还没有到需要我惩罚你的地步。但是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想要问你。如果你真的感到对不起我,就把你知道的,全部一五一十,没有隐瞒地告诉我。”钟萦向她走近,“在那之前,我还要再检查一下。”

  钟萦靠近她,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细细感受许久,反复确认她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灵魂也没有怨灵化的倾向,这才放下心来。

  付思第一次与钟萦这么近距离接触。她长相明艳,刚刚过肩的头发散落下来,不讲话时看起来盛气凌人,带一点严肃,让人感觉非常不好相处。可是靠近看,才会发现,她的眼神是很温柔的,讲话的时候,不急不缓,会让人渐渐地平静下来。不是她带着魔法,给人的感觉,似乎是钟萦本身就是魔法。

  付思几乎能看到她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最终,她起身,退开两步道:“好了。”

  付思看着她的面容,心中涌上一股无比的愧疚之情:“钟判,你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从……你是从哪里听到关于我,关于鬼城,关于地府的谣言开始。”

  付思:“好。”

  “那天钟判带我出了楼,我是直接进了鬼门关的。”

  “我记得,黑白那天没有随行,所以你是跟着两个鬼差走的。”

  付思一点头:“我当时其实并没有想着要回来,也没有想着要去做什么。钟判你和我说过,说地府有鬼城能够供我们居住,我就是想着能快点走到地府,然后去鬼城住下,等罗文娜来轮回转世。”

  “然后呢?”

  “黄泉路挺长的,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们两个聊了起来,其中一个鬼差突然说他有急事,然后就离开了。我们就停下了。”

  因为曾经发生过鬼差拐走灵魂的情况,所以如果只有一个鬼差在场,是不能动的。

  付思道:“留下的鬼差问我,是怎么死的。我就和他说了。”

  “还说了我和你讲的,地府是可以停留等人的这个事情?”

  付思“嗯”了一声:“我说了。他就突然特别严肃地和我说,我被骗了。他跟我说地府和你讲得不一样,其实是个压榨人的地方,去了地府鬼城的人,都会成为阎王奴役的对象。”

  严寄站在她身后,闻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能具体形容是什么样的,有可笑,有荒唐,还有一点的轻蔑,众多情绪都只出现了一瞬,然后又归于平静,他再次移开了目光。

  钟萦和付思都侧对着他,并没有看到他的眼神。钟萦听了她的叙述,也不禁无奈了,心想这是个什么说法。

  付思继续道:“他还和我说,他就是去了地府鬼城后,成为了鬼差的,不能休息。还说鬼城其实不是一座生活的地方,而是一座监牢,里面的人都是他们这样为阎王工作的员工的亲属。判官就是阎王的秘书,管理着他们这些小员工和城里的亲属。如果他们不听话的话,轻则惩罚他们,重则,就会降罪于城里百姓。”

  “他还和我说,我现在去地府的鬼城,也会和他们一样,成为阎王和判官的手下,而娜娜就会被关起来,从来牵制我。”

  付思越说声音越小。她当时认为这些都是真的,但现在想一想看,却是非常愚蠢而且漏洞百出的说法。她当时之所以会信,除了尖锐刺激的谣言本身比真相更吸引人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和她说这些的那个鬼差,讲到自己的亲人时,非常真情实感,一边讲一边哭,哭湿了他的两只袖子。

  付思只是看上去阴沉,和罗文娜成了朋友之后,已经阳光许多,性格本身是急躁的。遇上钱旭他们来骚扰罗文娜,她能够不顾其他情况直接冲出去,站在楼道里和钱旭对骂;收到罗文娜的求救,当即就赶往郊区。听到鬼差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鬼生,心中不免同情。听到他说自己的朋友去了鬼城之后,会被关起来成为控制她的工具,同情之外,愤怒也达到了顶峰。

  付思便信了。

  付思道:“这就是他和我说的了。”

  钟萦道:“你还记得留下来陪你的那个鬼差长什么样子吗?”

  付思脸上露出迷茫,她皱眉偏头想了好久,道:“我想不起来了。”

  无论怎么回忆,都只是一片空白。她甚至能回忆出那个鬼差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和另外一位离开的那位鬼差穿得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他的脸,怎么都想不起来。此人的脸就好像被抹去了一样,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钟萦道:“别紧张,怨灵化之后有些记忆会消失,这是正常的。我再问一点其他的。”

  她点点头:“钟判你问吧。”

  “你还记得,离开的那个鬼差,回来过吗?”

  “没有。好像从他走了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钟萦:“一直到怨灵化之前?”

  付思:“对。”

  钟萦把她讲得都记下来,说:“好。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付思,怨灵化一般不会再有第二次,你说留下来的鬼差告诉你,罗文娜去了地府之后,很可能被关起来,成为控制你的工具,你当时是因此而愤怒地成为了怨灵,是吗?”

  付思想了一会儿,犹豫道:“不是。”

  “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并没有,想成为怨灵过。我只是很生气,然后问他有什么解决方法。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珠子,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动不动地瞪着钟萦,嘴巴长得大大的,什么话都没讲出来。插|在她腹中的镰刀上尽是破碎的灵魂,化作烟雾消散。那把镰刀一点点地往外抽,每抽出一寸,付思的身体就抖动一下,就像是一场酷刑。最终镰刀被全部抽出,付思眼睛当即就没了光,直挺挺地向前倒,直接倒进了钟萦的怀中。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

  “付思!”

  一道黑影快速贴近钟萦,他从虚空黑暗中走来,身穿一道黑色斗篷。

  钟萦眼中都是他脸上所戴的红色恶鬼面具。

  他声音低哑:“好久不见,钟判。”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剑名寂寒

  这道伤,贯穿了付思的整个身体,不仅如此,镰刀横进竖出,在付思身体中旋转一圈,直接在她的身体上剜出了一个大洞。付思尚未化形,经受不住此伤,倒进钟萦怀中之后,身体就开始不断消散。

  钟萦用力帮她复原伤口,也是无济于事!

  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把漆黑镰刀,钟萦一瞬间似乎看到滔天黑雾向自己涌来,将她层层包裹,一年前的场景回忆瞬间涌起,正是他手中的那把镰刀,将钟萦一斩为二,如果不是黑白带人救援及时,他就会从心口处拿出钟萦的灵魂毁掉!

  钟萦仿佛感受到腰上传来阵阵剧烈疼痛,几乎撑不住。眨眼间,那疼痛便消失了。黑雾只是她的错觉,疼痛也是她的幻觉。钟萦道:“是你——!”

  黑袍鬼面人道:“时隔一年多,钟判竟然还记得我。荣幸。只不过没想到,您的伤好得这么快——”他一边说,一边高高举起镰刀,眼见就要从头落下!

  话未落,一道寒光闪过。

  严寄充满怒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找死!”

  如霜般的长剑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将他一剑斩成两段。

  钟萦看到剑上刻着“寂寒”二字,未来及细想,长剑飞回,随之钟萦的后背靠上一个坚实的胸膛。严寄一只手就把她几乎全部护在了怀中,另一只手贴在她的后背,源源不断地法力传送过来:“姐姐。”

  “我没事,没有受伤。”

  钟萦第一次听到严寄这样焦急的呼唤,还想再说一些话让他不要担心。而她现在全部精力都扑在治救付思身上,只能抽空回他的话。

  黑袍鬼面被斩断了也不气,身体断成两截,头还在哈哈大笑,双脚直立,不断地踩踏着地板,像是在随着笑声跳舞:“不愧是天下第一鬼道,寂寒剑一出无人能敌。”

  钟萦道:“这不是他真正的身体。”

  话落,黑袍鬼面的身体突然融化,像是一滩水一样,落在地上,转眼间便蒸发了个干净。

  道路上空无一人,只剩月色风声。

  而钟萦却知道那人并没有离开。她屏住呼吸,警惕着四周。严寄忽然间揽过她的腰,将她旋转了一个方向,完全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只听到耳边传来一道轰鸣,兵器相接的摩擦声,让钟萦几乎想要脱手去捂住耳朵。不过这声音只出现一瞬,很快又消失,变成打斗声。

  钟萦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黑袍鬼面就在他们身后,巨大的镰刀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他虽然神出鬼没,但严寄反应却更快,在他出现的那一瞬,就已经举起长剑,寂寒在他手中化作一道亮白刺眼的光芒,宛若白色的灵蛇,几下缠绕上镰刀,电光火石之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挑飞了他手中的镰刀,随即一剑贯入他的左琵琶骨!

  长剑入体的一瞬,黑袍鬼面又裂成无数碎片,又变成齑粉,竟也不是真身。

  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明白了。”他低低笑了两声,“严……大人。”

  严寄脸色更沉。

  钟萦感觉身侧一阵冷风吹过:“左!”

  同一瞬间,剑光划过,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将天穹一分为二!只听“铮”一声,震耳欲聋!

  镰刀在离钟萦不过一指的地方堪堪停下。

  严寄身形如闪电,一步上前,一掌将他震飞出去!

  黑袍并不恋战,在空中翻滚数圈停下,此招不见效果,立即将身形隐去。钟萦向着已经昏迷不醒的付思输送着法力,听到黑袍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似乎又离他她很远,听不真切:“难怪钟判伤能好得这么快……原来如此。”

  钟萦无暇听他到底讲了什么,也没心情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真身,神出鬼没,随意隐去身形……

  这是,这是……

  严寄也明白了此时此刻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只见他转身向虚空一抓,以雷霆万钧之势,重重向地上一贯!

  他手下明明什么都没有,钟萦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是重重咳血声。

  与此同时——

  ——“砰!”

  一声巨响。

  四周景象如玻璃破碎,无数碎片落在地上,像前两次一样,消失不见。

  这是幻境。

  钟萦在心中补上这句话,四处寻找严寄的位置。

  严寄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手擒住黑袍鬼面人的脖子,将其死死地压在地上,寂寒悬在他的头上方,剑光冰寒,随时都可以坠落,将其刺穿钉在地上。

  黑袍咳了一声,声音比方才沙哑许多,仍是低沉的男音:“一年不见,严大人还是如此强势,只是可惜,但凡有一次你用出全力,我就活不到今天,或许现在就是一堆骸骨了。”

  严寄眼神愈发冰冷,几乎称得上为凶狠,杀意几乎可以凝为实体:“我警告过你。”

  黑袍能感觉到制住他脖颈的手力道越来越大,耳畔都是颈骨“咔咔”一截一截断裂的声音。他重重一咳,鲜血喷涌而出,和红色的鬼面合二为一,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面具的红漆还是他吐出的鲜血。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低低笑了两声,问道:“严大人,值得吗?”

  话落,他的头便飞了出去!

  一直冲到江水上空,才停留片刻,未反应过来,一道剑光穿过他的头颅,重如千斤,猛然扎入水中!

  惊起水花千朵,波浪无数!

  片刻之后,才归于平静。

  严寄站在江边,左手提着已经失去了头颅的身体,那具身体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几乎能看见鲜血从洞中流出,滴答滴答地落下。扯掉鬼面人头时,喷溅出的鲜血洒了他半个身子,钟萦几乎能嗅到江风中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严寄右手托着一团闪闪发光的小光球,他注视这颗光球片刻,手指收拢,那颗光球承受不住压力,瞬间就散掉了。

  “……严寄。”钟萦轻轻叫了他一声,他似乎是想转过身来,但只是偏了偏头,钟萦看到一抹红光,转眼又不见了。他抬手召唤,江水瞬间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涡。

  钟萦的法力已经枯竭,怀中付思的灵魂总算是暂时停止了消散。但她人仍然昏迷不醒。

  严寄搜寻着江底,背对着她看不到神色。

  结束……了?

  钟萦只愣神片刻,连忙联系地府,报去地址和具体情况。她能做的只是紧急救援,如果不及时进行救治,付思就是真的没救了。

  水涡越来越大,最后冲上岸边,一道月光自水中突破冲出!

  严寄伸手握住,寂寒在他手中不断发出剑鸣。

  严寄眼神一凛。

  鬼面人的头不见了。

  他手中的身体也化作一道烟随风散去,只留下一件衣服!

  鬼面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时而嬉笑时而沉静,时而尖锐时而低沉。严寄方才捏碎的灵魂,竟然没有直接灰飞烟灭,而是散成了无数的细小鬼火,将其三人团团包围了起来,声音正是从这些小鬼火中传出来的,时而低沉,时而尖细:“严大人,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打架的。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情。”

  “我现在已经做完了。”

  严寄声音冷若冰霜,“寂寒”剑如其名,散发着源源不断肉眼可见的冰冷寒气,萦绕在严寄周身,向外蔓延,江上都笼着一层白气,发出轻微的声响,渐渐冰冻了起来。钟萦这才看清,他的眼底,泛着淡淡的猩红,衣摆发尾随风而动,身上具是鲜血,他不是人,更不是鬼,是比所有恶与神可以比肩的,从地狱之下更为可怕的地方走来的鬼神:“你以为这样能够迷惑我?”

  黑袍鬼面人声音没有分毫的慌乱:“当然不能。我说话这会儿,您已经找到我的破绽,并且准备抓住我了。”

  “只是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钟萦只感到手臂猛然一顿剧痛,她当即把怀中的人甩了出去!

  付思被她扔出数十米远,瘫倒在地上,不过几秒钟,身体像被折断了,成为了一只提线木偶,只以脚尖撑地,以一种诡异的弯曲角度站了起来。

  钟萦的小臂血流如注:“付思……”她话落,那伤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疼得钟萦一时站不稳,严寄双手扶住她,顿时多如瀚海的法力喷涌而出,进入钟萦的身体,他压着声音,唤道:“姐姐?”

  然而无济于事。

  黑袍鬼面道:“您放我走,今天这事就算了。”

  钟萦深知如果这次放走他,下次就不一定再有机会抓住他了。第一次和他遇上,是因为她单枪匹马,敌不过,现在是绝对能够抓住他的:“不用,我……”

  严寄抓住她肩膀的手紧了紧。

  话未说完,疼痛又翻上一番,钟萦有一瞬的错觉,明明她伤的是手臂,但是好像连着早就好了的腰伤都复发了,好像下一秒她就会被撕裂成了两半。

  钟萦意识模糊间,隐约又听到黑袍鬼面人说:“若是我不走,进入那个女孩和钟判体内的法力,也不会收回来。疼痛虽然不会要人命的,但我想您也不会看着她就这样疼下去。您想清楚。”

  严寄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又紧了一分。

  钟萦立即道:“不行!”

  严寄驱动寂寒的手停了下来,道:“姐姐?”

  她像是忽然清醒了过来,双眼清明,动也不动地看着严寄,毫无半点的痛楚。她身体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黑暗之中,隐隐能看见她身上在散发着光芒。钟萦反过来抓住了严寄的小臂,又说了一遍:“不行!”

  她说完这话,身上似有红色光芒忽然闪了两下,旋即消失。四周寂静片刻,忽然,千万缚魂丝以钟萦为中心,宛若烟花一般,四散炸开,铺满整个天际。

  天罗地网。

  瞬间将几人全都困在了里面。

  黑袍鬼面人沉默了好久,看到此景,很是勉强地笑了两声:“完了,过头了。”

  作势便要跑——

  寂寒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

  严寄道:“荣、钦——!!!”

  黑袍鬼面人确实毫无顾忌,面对来势汹汹的寂寒,直接迎面撞了上去,主动将自己撕裂成了两半,赶在缚魂丝彻底封锁之前,两半一前一后地逃了出去,声音从远方传来:“严大人,恕不奉陪,后会有期。”

  说罢,付思的身体失去控制,像一团烂泥摔倒在地。

  而钟萦身上的异常也迅速退去,她只感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像是从高处坠落,虽然脚踩到地了,但是失重感还在:“严寄……”

  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谢谢大家支持!

第22章 身处何处

  钟萦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醒来时躺在地府的医院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是凌晨时分。钟萦眼睛转了一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还好,她只是普通的住院,身上穿着病号服,没有其他的仪器。

  钟萦翻身坐了起来,忍过冲上来的一阵阵眩晕,掀开被子下了床。

  阳光从窗外落进来,正是清晨。

  床头柜上摆放着果篮,上面还贴着一个便利贴。钟萦拿起来细细看了。是陆之韵他们送过来了。

  她睡了有多久了……

  付思呢?

  严寄呢?

  还有那个……黑袍鬼面人呢?

  钟萦走出门。长廊不见尽头,寂静无人,钟萦走的每一步,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甚至隐隐还能听见走廊那端传来的回音。

  她仿佛永远都走不完这条走廊。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门,都是一模一样的阳光投影,门牌在玻璃的反射下怎么也看不清楚。她透过玻璃窥向室内,只是室内永远拉着一道床帘,挡住了病床,每一间都一模一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钟萦终于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

  她放大声音再喊道:“有人吗?”

  才喊完,“吱呀”一声,钟萦身后的一道门缓缓开了。

  她转身去看,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女孩。钟萦不懂布匹衣裳这些,但也看得出她身上穿得衣服材质很好,但衣服只有白色,宛如丧服,加上有意低调,一眼看过去,只是个普通小儿。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几乎要把整张脸都遮挡住,需要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那台阶和她腿一样长,她拒绝了他人的搀扶,甚至不用手,艰难地摆着小短腿,从台阶上走下来。

  钟萦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在医院,而不知何时,眼前的景色完全变了个模样,自己是站在一家草屋门前。屋内的人探出半个身子,屋里和他的身上都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是个郎中的打扮。他叫道:“诶!”

  女孩站住。

  那郎中走上来,给她手里递上一个药包:“你自己能够回去吗?”

  女孩点点头,声音都软软的,回答却干脆利落,全然不像个小孩子:“可以。”

  那郎中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看着女孩抱着药包,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等到看不见她了,这才关了门。

  钟萦看了看紧闭的草屋大门,又看看离去的女孩,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要跟上去看一看。两三步便跟了上去。女孩却始终背对着她,看不清脸。

  钟萦想更上一步问话,眼前忽然出现一扇门,“砰”地一声,将她关在了外面。

  这扇门藏在胡同窄巷中,需要从一个小墙缝挤进去,向里面走上很久,直到墙几乎把天挤成一线,连光芒都消失在这里。甚至比祝飞舟的小门更加隐蔽难寻。此地来的人少,只有墙角的几株杂草杂花不甘寂寞地追着风摇摆。根本无人会在意。

  钟萦随手抚了抚高到腰处的不知名小花,轻轻推门进去。

  进入就见蜿蜒曲折的长廊,像一个迷宫,不知哪里才是出口。

  钟萦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道:“前日课业如何?”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又异常严肃,钟萦听到,都不由得瑟缩。

  只听方才软软的女孩声音紧随其后:“会……会一点。”

  长久的沉默。

  过后,男人再问:“如何算作会一点?”

  钟萦站在曲折的长廊之上,远处的楼阁忽然升起一团金色的光芒,直冲云霄,在上空炸裂开来。

  金光像转瞬即逝的星星,没入云霄。

  钟萦眼睛都被金色光芒照亮,也照出了她眼中的震惊。

  高等法术,五六岁的小姑娘做到如此,已经是天赋异禀。

  男人却并不满意:“这就是你所说的会一点?根本分毫不对!”

  ……疯了吧?

  做成这样,还有哪里是不满意的?放在地府,怕是全三部九司,能做到如此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男人却不讲法术了,忽然问道:“何为清明?”

  女孩回道:“谨遵灵魂。”

  “何为公平?”

  “不偏不倚。”

  “为之奈何?”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所不惜。”

  ……

  男人问话像是连珠炮,一个接着一个,却越来越严肃,越来越不满意,女孩越答道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声线越来越抖,越来越没有自信。

  钟萦心中升起不解,也愈发地焦急。这些问题明明都是答对了的,法术的使用也早已超过同龄人,为什么得不到肯定?为什么还要这样严厉对待?她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再也不能忍受半刻,沿着长廊向着尽头的楼阁跑去。

  楼中场景分毫不差地浮现在她眼前。

  女孩身体还未长大,伏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个,头上的纱布和她身上的衣服融为一体,像个白团子,她委屈地喊道,就像是其他小孩受伤之后,向父母撒娇那样:“父亲……”

  男人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你父亲!”

  女孩一顿,抽噎两声,只能将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又道:“师父……”

  “闭嘴!”男人呵斥,女孩顿时停止发出一切声音,连哭声都只能强行忍下,默默咽回去。男人将一本书扔到她面前:“今日你就在这屋中,学不会《封魂决》前十招,休想再踏出这间房一步!”

  说罢,他甩袖出门,一声巨响,大门紧闭,挡住了所有的光芒,只剩烛火。

  女孩伏身许久,伸出手慢慢将书拿来,翻开其中一页,无声地落着眼泪,练习着法术。

  钟萦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长廊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忽然变了方向,更加曲折,岔路无数,楼阁也更远了些,钟萦数次都走入死胡同,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道路。

  正当她着急得不知所措之时,那女孩对着书结了一个印,不知道是什么法术,钟萦忽然感觉脚下在震动,而那女孩也面露震惊,强行撑着,两秒之后,支撑不住,直直地向旁边倒去,晕过去了。

  大门立即打开!

  男人匆匆走进来,把女孩抱入怀中,冲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安慰,声音温柔的和方才截然不同:“别怕,师父来了。”

  钟萦眼见两人就离开了楼阁,情急之下,唤出朱映,视野不断升高。

  升到一定高度,她命令道:“停!”

  然而她的口令没有起到作用,高度还在继续上升。钟萦猛然反应过来,朱映还好好地握在她的手里,带着她上升的,不是朱映笔,是脚下的长廊!

  长廊突然垂直变形,钟萦没有站稳,跌倒在地,预想的坠落没有发生,反而是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上次坠楼的阴影仍然未散,钟萦惊魂未定,向下一看,她坐在了一棵树上。

  阳光透过树冠,在地上投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斑驳摇曳。

  花香从四面八方飘来,钟萦没来得及看清自己是什么,看到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将她摘下。

  钟萦对这种花香再熟悉不过。她变成了一朵长在枝头的桂花。

  她被少女紧紧握住,只能看到少女近在咫尺的掌纹,想要尽力抬头去看看她长什么样,但一朵花能有多大的动作,只能随着风摇摆两下,她拼尽全力,最多也只是看到了少女穿的什么衣服,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清。

  女孩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钟萦眼前一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她纂入掌心了,眼睛和耳朵都被遮住了,听不见也看不清,只能静静地等着四周会发生什么。

  然后是一阵失重!

  一个少年惊呼道:“当心!”

  少女从树上跳下,被稳稳接住,分毫未伤。钟萦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哪里,终于得以见到光芒,等她睁开双眼,才发现眼前什么人都没有,她也终于明白了刚刚少女坐在树上在编什么。她把桂花编成了一顶花冠,放在了接住她的少年的头上。钟萦背对着二人,听到少女悄声说话,像是诉说着只有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今日师父不在,我也休假,我带你出去玩啊?”

  半晌,听到少年郁闷地说:“我不小了。”

  “可是你比我小啊。”钟萦听到她欢快的声音,感觉真是万分难得。她还以为女孩从那么小,被师父日复一日地严厉要求、对待,无法再真正地轻松快乐起来,“走吧,就当是陪我?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钟萦:“……”

  少年沉默一会儿,笑道:“好吧,好吧。”

  说完,钟萦的视线就移动了起来。

  她看到那扇熟悉的隐蔽小门。那门她记得通过只有五六岁的稚童都只能说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今看上去比之前扩大了一点,但两人通过仍然有些勉强。

  钟萦感觉自己身体一空,正疑惑间,才发现自己是被门框挂到,落到地上。也得幸于此,她总算能转过身来,看一看这两人长什么样,不过时机不巧,只见少女在前少年在后,两人携手离开,钟萦正好看到了两人的背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钟萦向前一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已经变回了人形。

  不容钟萦多想,立即起身去追,那两人却像风筝一样,转眼间,就从天这边,落到了天那边,出了窄巷,再也寻不见了。

  钟萦一路问一路跑,奇怪的是,这地方和如今的地府截然不同,她一路只问有没有看到一名少年一名少女,却鲜少走错路。一直走出了街道,四周的人开始少下来,最后竟是连一个人,一栋房屋东看不到了。再走两步,路边的树木开始变得茂盛,变得高大,路也愈发难走,俨然是已经进了密林了。

  钟萦一路心怀疑惑向里走,知道不对劲,但是却停不下来,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应该向前。直到最后,树木已经茂盛到遮住了整片天空,只投下寥寥光芒。

  钟萦一手翻转,手心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唤不出来朱映笔了!

  不但如此,她甚至感受不到体内朱映笔的存在了。

  钟萦惊疑不定。原本以为只不过是进了谁的梦境,她只是个旁观者,但现在,她却被牵连其中。

  她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回到现实了?!

  钟萦当机立断,转身便走!谁知离开时,后脑不知被谁猛烈敲打了一下,脚下也踩到一块青苔,两重伤害之下,她直接摔在了地上,不等她反应过来,一个麻袋套上了她的头!

  钟萦只有短暂的愣怔了一下,立即就要挣脱,谁知一阵异香传来,后脑的挨打并不足以让她失去意识,可是这道异香,却渐渐地让她眼前越来越模糊,脑袋也变得昏沉起来,连身子都动弹不得。

  这麻袋粗制滥造,用料极为敷衍,都能透过缝制的缝隙看到外面。钟萦看到有几个人从树后面转了过来,其中一个直接走了过来,钟萦思索着他要做什么,结果他一脚提上了她的头!钟萦身体受异香影响,不受控制,头被这一脚直接踢得偏向了另一边,如果倒在这里的是个活人,恐怕早就被踢断了颈椎!

  这一脚反而让她镇静下来。

  这伤虽然夸张,但是不疼。她还是在梦境里的。只是不知为何,也许是附到了谁的身上,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身体经历过的事情。

  那人道:“就是这娘们?”

  “快点动手!”

  “等等等等,出了人命怎么办啊?我可不想犯事啊。”

  “你个怂逼,你他妈钱都收了,还敢不动手?!”

  “当时你逼我收钱的。我可不敢……”

  其中一人拿棍子打了心生退意的人一下:“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的!待会儿醒了,你他妈和她说,不是你绑架的?这娘们会信你?!”

  钟萦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道:“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回答她,这几人一边相互埋怨,一边抓着她的双手,伸了出来。

  哪怕是隔着麻袋,钟萦也看到了锃亮的刀光。

  钟萦的内心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个想法!

  ——跑!

  ——快跑!

  钟萦心中疯狂呐喊,然而身体如铁石般沉重,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眼睁睁地看着刀光高举,然后落下!

  轰——

  一道惊天巨雷。

  大雨倾盆而下。

  只听见身旁几人大喊:“救命!”

  “快跑啊!!!”

  不过一两句,其他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钟萦艰难地翻过身,终于有了一点力气,摘下麻袋。她背靠一棵树,瘫坐在血泊之中,柴刀就在自己的手边。她看着眼前场景,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血。

  全都是血。

  地上满是鲜血,不知是她的,还是那几个壮汉的,被雨水冲刷,渐渐淡去,渗进泥土消失不见。

  钟萦看到他们对着自己高高举起柴刀,正要落下,后面的事情,她仿佛缺失了一段记忆,等到她的意识掌控这具身体,眼前就已经是这副惨状了。

  脑海中忽然想起男人和稚童的对话,问题似乎离她很远,听不清了,女孩的回答却清清楚楚地留在耳边。

  “……”

  “谨遵灵魂。”

  “……”

  “不偏不倚。”

  “……”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所不惜。”

  钟萦:“……”

  雷声连绵乍起!

  最终,所有声音又湮灭。

  钟萦感觉自己大脑在嗡嗡作响。

  ——“你看吧,这就是现实。”

  ——“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你根本就不想……”

  钟萦:“不是的!”

  随着她一声喝出,钟萦眼前骤然一白。

  朦胧中她看到一双手伸向自己。她全力向后退,可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那双手的控制。她看到一只手伸入胸口,托着一团金色光球缓缓撤出她的身体,像是在生剖她的心脏!钟萦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感觉不到疼痛。剧烈的痛楚从胸膛蔓延开来,传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钟萦几乎要在地上打滚起来,那双手却紧紧把着她的身体,不让她逃跑。

  巨大的痛苦中,钟萦彻底反应了过来。

  不是心脏,是灵魂……

  这是生剖灵魂的痛楚。

  钟萦再也无法忍受,身体重重一弹,即将出口的尖叫炸响在脑海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钟萦猝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希望寄托于此能让自己放松一些。

  她额上都是冷汗,滴入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钟萦翻到床边,死死把着床沿,抬头将房间环视一圈。长明灯的光芒照进屋内,明亮而温柔。

  陆之韵破门而入,她愣了好一会儿,喜极而泣,扑到床边惊喜道:“钟萦你醒啦?!”

第23章 暂告段落

  钟萦惊魂未定,胸口不断起伏。鬼是不用呼吸的,但此时此刻,钟萦觉得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让自己放松一点。生生剖出灵魂的同感仿佛还残留在心口,她抬手紧紧按住,手掌紧紧贴着身体,能感受到灵魂代替着心脏在微微跳动,甚至还能看到它像一团火焰一样,在身体中燃烧飘摇。

  她想翻身坐起来,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一失去床沿的栏杆支撑,她就重重摔回枕头上。

  这一摔把陆之韵吓得跳起来,连泪都不及擦,抬手去按铃。

  钟萦伸手想去抓她的手,但只能虚虚挡住,道:“不,不用……”

  她声音越说越小,不过两个字,最后连气音都发不出来了,嗓子沙哑的不像样子,每说一句话,都疼痛不已,好像嗓子里装了一大把的碎玻璃,用磨砂纸摩擦上百遍,她吞咽一下都能感受到嗓子里的粗粝颗粒。说完话之后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陆之韵听着她的咳声,总觉得她下一刻就会喘不过气,咳出一滩血来。

  陆之韵连忙递上一杯水,把她扶到床头躺好,伸手一摸,她的枕头和身上躺着的地方都潮了,她额头上也有还没消下去的冷汗。陆之韵看到她醒,本来是非常开心的,现在看到她这副样子,顿觉情况不太好,先通知了判官府的众人,这次不按铃了,钟萦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直接跑出去叫人来,给她换了一套干净的床铺,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

  祝飞舟还是穿着他经常穿的那件白衣,头发梳得前后不分,给她检查完之后,对陆之韵道:“暂无大碍,能醒来就证明已经没事了。嗓子可能只是躺久太干了,让她多喝水少说话慢慢养。”

  他一说到自己擅长的地方就会非常的健谈,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和人有交流障碍的人。

  陆之韵跟着他把注意事项都记下来,送走祝飞舟,看到钟萦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道:“你怎么了?”

  钟萦调整着呼吸,道:“我,做了一个梦,特别真实的一个梦。”

  陆之韵在她床边坐下来,“做梦?怎么会做梦?鬼怎么会做梦?”

  钟萦怔了怔,道:“是,我忘记了。”鬼魂体质特殊,不会再做梦,从她入地府第一天,就没有再做过梦了。

  钟萦已经把她给自己的那一整杯水都喝完了,嗓子也终于没有磨砂式的疼痛感了,问道:“我睡了多久?”

  陆之韵比了一个数字,道:“三天!”

  钟萦默默算了一下,问:“付思呢?她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情问她?”陆之韵伸出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如果不是大家小姐的涵养还在,钟萦就能看见她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钟萦抬手虚虚捂着额头,道:“疼……”

  这话一出,陆之韵就停下来不戳了,又伸出一根手指,两指并拢,在她戳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她心疼又难过,如实回答道:“付思她没事,灵魂虽然消散了,但祝飞舟是谁啊,给她救回来了,控制她身体的那些法力都收回去了,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因为灵魂受损太严重,她直接被送进了转生门,轮回转世去了。现在估计已经出生有三四岁了吧。”

  钟萦笑道:“哪有那么快?轮回路跟黄泉路似的,长短因人而定,走到尽头少则需要几年,多则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去呢。再说,就算轮回了,十月怀胎,我才躺了三天,怎么就转眼变成三四岁了?哪吒啊?”

  陆之韵道:“你轮回过,你知道啊?”

  钟萦乖乖:“不知道。”

  陆之韵看到她顶嘴的样子还好,一旦她露出这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反而让她怒火中烧。她记得最后看到钟萦的时候,她把着小臂上的伤口,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特别郑重地点头承诺不会再手上,结果不过是一两天未见,她就躺在了病床上不省人事。

  她满腔愤怒不知道向谁发,最后狠狠拿过来一个苹果,两手一用力,“咔嚓”一声,碎成了两半,她还愤愤给钟萦手里塞了一个,想起祝飞舟刚才和她说,钟萦现在才醒,还不能吃东西,于是又从钟萦手里把苹果拿了回来,放在床头,两人干脆都不吃了。钟萦愣神看着她一气呵成做完这些,忍俊不禁。

  苹果掰完了,气也发泄的差不多了,陆之韵看着她没心没肺地笑,心里更加委屈,她一双眼睛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泣,眼见就要顺着脸庞落下,钟萦赶忙伸手抽纸来帮她擦。陆之韵道:“你还笑!你不知道我们遇见你的时候有多凶险。沈平安和黑白接到你的消息,立即就赶过去了,到那里的时候,你和付思就就晕倒在地上,那灵魂就一直在冒烟往上飘,吓都吓死了,赶紧把你带回来送进医院。”

  陆之韵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失去意识到被救治成功的这一段的情形,一边讲一边擦着涌出的泪水。

  钟萦帮她擦干净眼泪,道:“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吗?眼睛哭肿该不好看了。”

  陆之韵恨恨瞪她一眼,从她手里抢过纸,两三下擦干净了眼泪,控诉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小白眼狼!”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好姐姐,别气了。”

  陆之韵:“哼。”

  钟萦看她别扭的样子笑了笑,想到了什么,抬起手臂。果然,小臂上光滑一片,别说伤口,就连抓的白痕都没有。陆之韵道:“你在看什么呢?”

  钟萦问道:“之韵,你当时在场吗?”

  陆之韵见她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说话声音也不再沙哑,便也止住了眼泪,闻言道:“我不在,我本来是想跟过去的判官府离不了人,我要守在判官府。但是我是在城门接应你们的,一进来就把你和付思送医院来了。”

  “那沈平安和范弱年谢儒乐他们没说现场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啊。你们来的时候,就只有你和付思,还有黑白和沈平安五个人,哪里还有其他的人?”陆之韵看着她的神情不对,疑惑问道,“小钟萦,怎么了?你是遇上什么人了吗?”

  “嗯。”钟萦出神地看着雪白的床铺,她手指都把床单绞了起来,变得皱巴巴的,“我在人间,遇上了一个人。”

  她想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对,不是人。”

  陆之韵被她转晕了:“什么是人不是人的,睡三天话都说不清楚了?”

  严寄表现出来的不是一个人类能够拥有的力量,他似乎……强的太过分了。而且那个黑袍鬼面人明显是与他相识的,他说严寄是“天下第一鬼道”,还有那把如霜如月华的寂寒剑。严寄也在有意和地府众人避嫌,不与众人碰面。

  以及钟萦最最在意的。

  她刚才进入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梦境。不会疼、毫无逻辑、在她沉睡时发生,符合梦境的标准。但是她又不会做梦,所以,进入的是谁的梦?

  钟萦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摇摇头,道:“不管他。”

  她不想说,陆之韵也就不继续再追问,静静守在她身边。

  忽然,一个人粗鲁地破门而入,房间门被摔到墙上重重回弹,发出一声巨响,那人声如洪钟:“我听说钟萦醒了!!”

  “温行!”陆之韵一把水果刀扔了过去,温行熟练地躲开,那把刀险些扎在他身后的沈平安身上。

  沈平安罕见地黑了脸……事实上也并不罕见,只要温行和陆之韵碰在一起的时候,黑脸的总是沈平安。

  温行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从额角一直到嘴角,贯穿左眼的伤疤,心有余悸:“妈的,差点又多一道。”

  陆之韵挽着袖子道:“我现在就让你再多一道!病人需要静养!静养你懂不懂!”

  温行为人豪迈直爽,什么都不讲究,用他的话讲叫大丈夫不拘小节,而且他死前在军队里,打起仗来谁还在意这些,炮火连天,说不定哪个晚上空袭就来了,能有条命活着就不错了。偏偏陆之韵生前是个官家子女,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最是讲究这些。当年温行进判官府,问她哪个朝代死的,问完不说,还嘴欠地讲她的规矩都是封建残余,可叫陆之韵好一顿揍,从此就和她不对付了,见了就怂,说这叫大丈夫能伸能屈。他一看陆之韵火了,双手挡在身前,防止陆之韵靠近,不断往旁边躲,躲还不说,还顺带着拉过来沈平安做挡箭牌,不断道:“错了,我错了!欸欸欸!陆姑奶奶!不,陆姐!陆姐!陆祖宗!”

  沈平安站在两人中间,手里还拿着一把刀,生怕伤着谁,实在忍无可忍,怒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罚站!”

  哦,沈平安生前是个教书先生,判官府里比他小的几乎都被他罚站过。

  小小的房间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钟萦在床上笑得翻来覆去,岔了气,“哎呦”一声。那三人顿时都不叫唤了,齐刷刷地朝钟萦看过来。

  钟萦动作一顿,微笑:“???”

  “怎么了诸位?”

  这是要干嘛?!

  等等!等等!等——

  没人听见她内心的哀嚎。

  只见陆之韵按着他的手臂,温行帮她盖被子,一口气加了好几层,险些把她压死,沈平安拿着本书在她床边坐下来,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这几天地府发生的事情。钟萦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三人的诉求非常明确:“躺好!休息!不许动!”

  钟萦:“……”不敢动,不敢动!

  还好郁良休假回老家不在判官府,不然,就是四个人围在她身边强迫她休息了。

  无法想象!

  钟萦登时挣扎起来:“好了!好了好了!我好了!真的!我要出院。”

  钟萦忙起来昼夜不休,休息下来也总有突发事件,自己也没办法真的静下心来。这一受伤,虽然是在昏迷中度过的,那也是结结实实没法闹腾地躺了三天三夜。不醒还好,这下醒了,是无论如何都待不下来了,她感觉自己真的再不出院,就要长蘑菇了。好一番哀求,三人皆不允许,只能把祝飞舟又叫了过来,他倒是痛快:“能出,钟判什么伤都没受,现在就可以出院。”

  钟萦喜不自胜,三人却是愁云满面,她挽着陆之韵的手臂道:“反正已经能出院了,你们现在不放我走,等你们都回家了,我还是会一个人逃走的。”

第24章 阴察司访

  这话说得不错。

  三人也相信钟萦真做的出来。而且她也并不是病没养好到处乱跑,是得到过医生的允许之后,才跑出去的,到时候人拉都拉不回她。

  钟萦又道:“而且医院没有家里舒服。这次是突发情况,没有怨灵出现的话,我保证我都待在家里面,绝对不出现!”

  沈平安:“你的承诺什么时候兑现过?”

  陆之韵:“小骗子!”

  温行:“……对!”

  钟萦:“……”不要做复读机啊喂!

  三人见她执拗,最终也只得摇头,同意了钟萦的诉求。提前出院了。

  钟萦喜滋滋地收拾行李。但是她是在出任务的时候晕过去的,身上什么都没有,更是在不省人事的时候被送进医院的,行李用两个衣服上的口袋就能装上。

  钟萦两三下就收拾好自己,回头见陆之韵一脸担忧,温行在抱怨为什么要叫他来,来了不过两分钟,探病的味儿还没闻到呢,病人自己申请出院了。沈平安被他们两个刚才闹得还有点生气,冷着脸不说话,非常严肃,看一眼就知道现在不能靠过去。

  钟萦默不作声地挪到陆之韵身边站好。陆之韵见她向走过来,问道:“小钟萦,我送你出城吧。”

  “不用……”

  温行:“不用送,人家钟萦自己能走,你又不住在人间,你去干什么?”

  获得陆之韵怒瞪一次。他噤声不讲话了。

  陆之韵道:“不行,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小钟萦……”

  钟萦愣愣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陆之韵戳了戳她的手臂:“小钟萦?钟萦?”

  她的手还没收回,钟萦突然一把抓住她,叫道:“完了!”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不能回去。”

  她刚才出院之前忘得干干净净。

  天前付思找上门的时候,把她的天花板砸了一个大洞!还没修呢!

  她家住在顶楼,当时缚魂丝是埋入了房间的墙和地中,相当于形成了一个结界,把所有的声响和动静都收拢了起来,付思破天花板而入的事情,估计没人知道。

  估计她走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这天有没有下雨。

  还有她的冰箱,她冰箱里的蛋糕——

  她可能和那家蛋糕有仇,怎么也吃不到。

  钟萦想起来就一阵心痛加头痛。

  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陆之韵的肩膀,埋着脸在她身上,道:“之韵啊。”

  陆之韵看着她的脸色分钟之内变了又变,依照经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事情不大,也许还有点好玩。她笑着回道:“怎么啦?”

  钟萦十分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委屈巴巴,眼泪汪汪,道:“房子,暂时没了。先收留我一晚上吧。”

  就算她现在想修,也暂时修不了。看天边长明灯的高度,现在正是人间三四点钟,陆之韵她们也是结束了工作才来医院看望她的。大半夜的不仅找不到装修队,就算修葺起来也真是算个奇事,没准明天她就能被人拍下来上新闻,说半夜一女子爬房顶修房子究竟为何?!怎么也要等到天亮了再说了。

  陆之韵对撒娇卖萌都没有抵抗力,防御力顿时降到了最低,怜爱之情狂增,直接道:“没事没事,你的宿舍还留着呢,你想住多久都行啊。”

  说完,她还伸出手拍了拍钟萦的头。

  钟萦:“嗯。”

  温行在旁边看了全程,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噫。”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沈平安吗,激动道:“老沈兄弟啊!”

  沈平安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想都别想,我不喝酒。”

  “……”温行一腔热情还没说出来,便碎了满地。他怒而在心中控诉:这叫什么,这就叫双标!

  陆之韵揽着钟萦,道:“你的宿舍常年空置,落了不少灰,可能要打扫一下。”

  “没关系,我最多住到明晚。”

  两人边说着边向城内走去。越接近凌晨鬼城内越发冷清,路上行人很少,只有个大店还开着门。陆之韵带着钟萦一路看过去找店买清洁卫生的工具。

  沈平安直接无视在旁边生闷气的温行。跟在她们的后面慢慢走。温行一转头发现三人都不见了,也连忙跟上。

  走了没有多远,沈平安身上忽然发出一阵铃声。

  其他人齐齐看过来。

  沈平安接起来,对面只说了一句话,他脸色就全然变了:“你们先去,我回判官府一趟。”

  话落,他便消失在了转角处。

  钟萦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妙,问道:“怎么了?”

  温行:“估计是阴察司的人来了。”

  钟萦感觉心里的预感果然应验了,眉头都皱了起来:“阴察司?”

  地府三大部门九个司,皆由阎王殿统管。但实际上,地府共有十司,剩下的这么一个司,不由阎王殿管的,也不并入三部之中。阴察司是当年阎王上任时,另外九大鬼王联合起来所设立的,用监察监督来三部九司的一个部门。

  阴察司游离在三部九司之外,但是要执行对三部九司的监管,因此会例行视察,收取工作报告。阴察司真正的上司虽然不是阎王殿,但也会向阎王殿上报工作情况,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只走个过场罢了,而且这份文件不会公开,只由阎王亲自过目。阴察司的人平日中也是行踪神出鬼没,经常不见人影,就连他们工作地点,也与三部九司的方位南辕北辙,坐落在鬼城的另一端。

  除了视察和报告之外,两方之间的工作再无交集,三部九司有时就会忘记还有这么一个部门的存在。偶尔想起来他们,觉得是不是该来检查了,却连人都找不到。

  作为一个监察部门来说,存在感属实有点偏弱,甚至近乎透明。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部门,现在找上门来……

  钟萦和陆之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这事绝对不简单。无需多言,两人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双双出了门,还不忘拉上正在货架上挑挑拣拣的温行:“走,去判官府。”

  温行被她们拉的猝不及防,险些摔倒,走时还不忘从货架上拿过来一瓶酸奶,路过收银台的时候,扔过去一张现金。

  陆之韵一路走,一路和钟萦说道:“阴察司天前其实就来过了。”

  钟萦:“什么时候的事?”

  “你昏迷的时候。当时我们才送了你去医院,回去的时候,阴察司就来了。”陆之韵回忆着那天的场景,说道,“不过当时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说例行检查。”

  “这还不到月中,他们检查什么?”

  陆之韵道:“我当时也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的人并不多,就来了两个,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就走了,什么都没说。我还去问了阴兵司无常府他们,整个审判部门都是他们两人查的,其他的部门也被巡查过。我就想着可能是提前了。”

  钟萦闻言,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也说不出来,只是低声道:“走,先去看看。”

  穿过一条街,判官府近在眼前。

  钟萦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群人围在门口的盛况,没想到走到门前,才发现只有一人。

  那人侧对着她们,身形颀长,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中带着温润的笑意,与沈平安站在门前的花园中讲话。沈平安神色全然没有方才接到电话时那样严肃,反而非常轻松,偶尔还微弯嘴角笑一笑。

  与沈平安交谈的人,正是阴察司的司长,明淮玉。

  钟萦和陆之韵一齐愣了。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温行嘴边挂着一圈白色的酸奶,非常有经验道:“都说了,你们是紧张过度。”

  说着就走了过去,沈平安眼尖看到了他,钟萦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不等温行转向面对明淮玉,就把他推进了屋中。

  陆之韵也奇怪地慢慢走过去。

  钟萦是第一次正面遇上明淮玉。她也不是没遇上过阴察司来例行检查,但是来检查的人都是普通的工作人员,司长是不会亲自下来的。

  每个司都有自己的一片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花。但判官府独独特殊。他们的花园其实并不能称作花园,只是一片带花的草坪。很久之前,地府阴气重,是什么植物都种不了,判官府的门前也就是一片荒地。后来万阴鬼山出现,阴气都有了去处,而不再是滞留在地府,地府能种花了。据沈平安说,当年他们都在考虑在判官府门前的地上种什么,思来想去觉得哪种都不合适,头疼之际,荒地上自己冒出了许多小绿芽,竟然自己开花了。后来大家都觉得是天意,也就把这一片款冬花保留,直到现在。

  一阵风吹过来,绿草倾倒,盖住了黄色的小花,草坪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浪,一时间只剩下绿色。

  明淮玉似乎是感应到了他们两个人,朝着她们的方向看过来,点头微笑致意。

  陆之韵和她悄声道:“我感觉不太行。长得太帅的我总感觉不怀好意。你看咱们老大,长得多帅啊,谁能想到他还有个残暴阎王的诨号。外表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钟萦:“……”

  话是这么说,和明淮玉擦肩而过的时候,陆之韵还忍不住侧头看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好久才把两只脚都踏进判官府的门。

  钟萦也正好走到了他的面前,刚要随着陆之韵进屋,便被沈平安叫住了。沈平安介绍道:“钟萦,这是阴察司的司长,明淮玉。他有话要和你说。”

  “我吗?”钟萦把门关紧,道,“我知道,明司长。”

  明淮玉笑道:“钟判怎么知道我的?”

  “阎王殿前有各个司司长的照片,我看到过。”钟萦转动眼珠,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明司长比照片中的帅气。”

  明淮玉道:“钟判不用这样说,我今天是有事来找钟判的。”

  钟萦被他一口一个“钟判”叫的感觉不太舒服。和祝飞舟付思他们叫她“钟判”不一样,他们叫她只不过是因为这是她的工作,普普通通一个称呼罢了。明淮玉叫她,却带着十分的恭敬,不是说有异样,只是这恭敬实在是受之有愧。她的工作和阴察司不说有关,可以说是毫无联系,他话语间的尊敬都让钟萦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救过他的亲人,或者是直接救过他本人。但这绝无可能。阴察司司长明淮玉也是百岁的人了,百年前,钟萦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甚至可能还没出生,怎么都不会和他有联系。

  明淮玉微微鞠躬,道:“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钟判。今天是来向钟判道歉的。”

  这话一出,钟萦反倒懵了:“道歉什么?”

  明淮玉道:“天前阴察司来突击检查了。其实是想找钟判来的。”

  钟萦更懵了:“找我做什么?”

  “我们接到投诉,说三日前黄泉路出现了一场巨大的骚乱,不仅摧毁了大片彼岸花丛,还影响到了住在城墙边的城内鬼城居民。”

  钟萦看到沈平安站在他身后,冲自己点了点头。

  那日付思二次怨灵化,顿时冲天的阴气横扫大片彼岸花丛。阴兵司的鬼差最先注意到,通知了无常府处理,沈平安他们离得近,便让陆之韵通知钟萦,其余两人先赶过去。不料他们到的时候,付思已经陷入了狂暴,甚至挣脱了范弱年的勾魂索,将二人击倒在地,逃窜了。

  范弱年失手了,全然不觉得有什么,还说反正怨灵都是要去找钟萦报仇的,与其把她困在地府,让钟萦来,还不如让她逃出去找钟萦,怨灵的执念也是在人间的,这样还能解决的快些。

  想起那日沈平安就觉得无颜。本意是想拖延时间,帮帮忙,结果帮了个寂寞。

  钟萦倒是瞬间明白了明淮玉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继续说道:“阴察司向来都是报案必究,我们接到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赶往现场,不过大概是晚了,无常府和判官府已经去过了。我们查到此案是阴兵司的一个鬼差从中作梗。前日检查时,便把那名鬼差带到阴察司审问去了。听说钟判和此案息息相关,本来也想请钟判到阴察司,询问一下情况,来了之后没看到钟判,才得知您住院了。”

  钟萦心道,果然。阴察司就是为此事而来的。钟萦道:“没打扰到我。”而且也没有真的影响到她。

  明淮玉转向沈平安继续说:“没有就好。只是怕最近地府不太太平,我们也才出此下策。”

  沈平安:“怎么说?”

  明淮玉:“我们带走那名鬼差的时候,他一直在说地府有人陷害于他,到了阴察司里面没多久,还没开始审问,就疯了。怕证词有误,我们就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希望没有影响到你们。”

  钟萦道:“他疯了?”

  “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神智失常了,一直跳着奇怪的舞,一会哭一会笑,说不清楚话。”

  “是吗?疯的可有点太巧了。”

  明淮玉:“确实,我也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检查报告还没出来,出来之后应该就知道他疯是什么原因了。”

  沈平安:“如果服用过药物,查出来应当不难。”

  “对。”

  钟萦默默注视着明淮玉,突然出声道:“不对啊。”

  两人同时看过来。

  “地府虽然常说三部九司,但实际上不止啊。”

第25章 明君淮玉

  钟萦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疑惑地歪头问道:“除三部九司外,阴察司也算作一个吧。”

  明淮玉道:“是,钟判说得对。那鬼差是带到阴察司开始发疯的,出事之后,我就立刻封锁了整个阴察司,现在还在排查。所以今天只有我出来了。”

  钟萦:“原来如此。我只是有点好奇,还是第一次遇上需要阴察司出面的案子。之前各司都是各管各事,各有各的审问处理手段,我也不清楚阴兵司他们会怎么处置违反了阴律的鬼差,不过阴律在全地府都通用,应该都超不过规定的量刑。案子太大的话,就转交给鬼城部的鬼狱司,让他们解决。”

  明淮玉道:“那是自然。地府行事都有准则,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钟萦静静地注视着明淮玉,沈平安站在她身侧,不断递给她眼神。钟萦看着他,慢慢地也牵起嘴角,就像明淮玉一样。这样的微笑最温柔可亲,没有攻击力,让人看起来不由得感到亲近。钟萦道:“毕竟事情闹得挺大的。我刚刚在城门附近的时候,一直都听到有人在讨论这个事情,还是早点平息比较好。希望阴察司能查出这幕后黑手。”

  “当然。不过我们调查途中,还需要三部九司的诸位帮忙。”他转向沈平安,微微弯腰,道,“还是打扰了。”

  沈平安:“有需要的尽管说。”

  “好,多谢。”明淮玉又对着钟萦轻轻一鞠躬,“叨扰钟判和判官府各位了,我先走了。”

  钟萦:“明司长走好。”

  说完,他向两人都一点头,转身离开。明淮玉走的时候又起了一阵风。

  沈平安道:“起风了,先进去吧。”

  钟萦进屋之前还远远地望了离开的明淮玉一眼,他出了判官府后,向着离判官府最近的孟婆府去了,心中不免疑惑,问道:“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就给我们道歉?”

  沈平安关上门,拿起自己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道:“就是来道歉的。”

  温行道:“你那天不在,不知道情况,他们前几天来检查的时候可横了,跟我欠他几百大洋似的。要不是沈平安拦着,我早就一拳头把他们揍出去了。”

  钟萦看了一旁同样一头雾水的陆之韵道:“之韵不是说他们只是进来看了一圈就走了吗?”

  “你们俩当时扯着我领子跑我怎么和你们说。是只转了一圈不假。但那天陆之韵去看你来着,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横完了,可不就只转一圈就走了。妈的,想起来就气,我当时真的应该一拳把他们打出去,骂两句太轻松他们了。老沈你不应该拦着我。”沈平安只是喝水,并不理他。温行随手从旁边抓过来一把瓜子,一边吐一边道:“不过说实话,阴察司这司长,还行,比他那些部下强。”

  沈平安说:“阴察司的司长看起来和善,但也不是好相与的。”

  “怎么说?”钟萦对这些着实是不太了解,一是她入职太晚,不过二三年,实在是比不过他们这些工作了几百年的老人,二是她工作繁忙,平日里相处最多的也就判官府的几人和无常府的黑白无常,以及祝飞舟,其他的都只是听说过。三部九司六百年历史,她考入判官府前的课堂能帮她补上一些,但具体到每个人,她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陆之韵道:“明淮玉啊,三部九司里最年轻的司长。”

  钟萦迷惑了:“他不是和沈平安一样大吗?”

  “不是这么算的。”沈平安道,“他虽然与我同岁,但是我几乎是从六百年前就进入了判官府,一直都在府中工作。直到四百年前才当上司长。但他入职阴察司的时间是现在所有司长里面最晚的一个,却几乎是同时间和我们成为了司长。”

  钟萦道:“明白了,资历最短。”

  陆之韵道:“是有些手段的。”

  沈平安:“而且阴察司那边不比三部九司。三部九司最初是由阎王一手扶持起来的,从无到有的建设最为艰难,当时很多部门甚至连人都没有,更别说司长。万事都是阎王亲历亲为,一件件地处理。后来才渐渐选拔|出来各司的司长,他这才放权脱手。阴察司那边的环境可没有这边好,各种阴招花招数不胜数,他却能从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的司长,可见非同一般。”

  沈平安五百年前来到地府,地府正处在百废俱兴之时。判官自古就与阎王殿关系要好,也是地府重要部门,甚至历史上有位大判官极受当时的阎王重视,一度成为地府双雄,不分伯仲,共同执掌。

  沈平安死后不久就入了判官府,几乎就是在阎王身边看着三部九司如何一点一点建立成如今的样子的。清楚地知道三部九司与阴察司之间的差别。地府三部九司,哪一个司长是没有些本事的,要要么手段老辣,熟知地府各项事务;要么能力出众,从层层考试中杀出重围。

  明淮玉是极特殊的一个,担任司长时入职没有其他人久,年龄也不是最大的一个,阴察司那边也不会像三部九司这边这样,设置考试,公平竞争,仅凭着自己便成为一司之长,手段能力都不会比其他人差,只会更甚。

  陆之韵道:“反正我不太喜欢他。”

  温行还拿着他那罐酸奶小口小口地喝,闻言道:“诶,这纯属你个人偏见了,人家有能力,这位置是该得的。而且要像你这么说,长得帅的都不安好心,那阎王你也不喜欢了?人家明淮玉也没怎么着你们,天天在这儿造谣。我看啊,人家大兄弟挺好的。做事仗义,阴察司专管监察的,如果他们想为难咱们,早就一天一个指令,挨个让我们执行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偶尔出来露一面,才能让人想起他们。这证明什么,证明人家厚道啊,懂得做人,诶,知进退。”

  “老大和他怎么能算在一起说?他只是严肃,不苟言笑而已。明淮玉可不一样,他……”具体说哪里不一样,陆之韵又卡壳了,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干脆跳过了这个话题,对着温行道,“你既然觉得他厚道,以后去找他喝酒去,别老来赖着沈平安啊,你看把人家老沈烦的。”

  温行顿时哑口无言,又咽不下这口气小声道:“你觉得他俩不一样,也没见你主动去阎王殿上交季度总结,每次都缩着不敢过去,还都是我去的。再说了,阴察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得说能找的着人啊。这一天到晚的,见不到根头发丝的,你让我去哪儿找?”温行郁闷地猛吸了一口酸奶,瓶中发出空响,什么都没吸上来,他捏着瓶口晃了晃,抬手一扔,酸奶瓶分毫不差地落入垃圾桶中,道:“不是,之韵,你别总是怼我啊。”

  陆之韵:“你什么时候说些我能听的话来,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温行:“我——”他本能地想为自己伸冤,转念一想,谁让他当初嘴欠地说她是封建残余来着,现在想想,那话也着实是得罪人。而且他本能觉得,自己下面说的话可能又会戳到陆之韵的肺管子。干脆摆手不讲话,抓过来一大把瓜子握在手里,也不起身,在陆之韵的目光之下,蹬着脚,把椅子滑到角落里,守着垃圾桶,专心嗑瓜子去了。

  沈平安难得赞同了温行的话,道:“温行说得还是对的,如果他们想为难我们,不会把阴察司经营成如今这个样子。”

  钟萦从一开始就站在一旁不曾说过话,闻言,只是低声道:“低调做事,要么是真的低调,要么是韬光养晦。阴察司会是哪种?”

  三人见她终于讲话,都纷纷看过来。

  陆之韵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的答案,然而话到嘴边,她却是一怔,说不出来了。好像哪一种都对,哪一种都不对。看向另外两人,他们也是一样的不语。

  阴察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地府众人对它怎么评价,还真是众说纷纭,就像当年的小先祖一样。有人觉得它善,接手过几个大案子,并且完美解决,也从不为难过谁;有人觉得它恶,不归阎王殿管束,带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眼光看待。

  钟萦道:“我倒是觉得,阴察司低调是真的想低调。它的诞生就是十大鬼王争权的结果。另外九大鬼王既然立了阴察司,不管怎么样,在设立之初,肯定是想让它起到一定作用的。现在的阴察司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主动退却的可能性比较大。”

  温行重重一点头:“说得有理!”

  钟萦靠在窗边,向着明淮玉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虽然认为阴察司是真的想低调行事,但是总觉得……明淮玉给她的感觉怪怪的。不像陆之韵那样明确表现出不喜,也不是温行那样对他抱着欣赏。是非常奇怪的一种,很难以形容的观感。他对着自己笑的时候,眼里嘴角明明都是满满的笑意,可在钟萦眼里,他却是没有笑的。眼睛就像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和光芒。

  沈平安他们说得对。在工作上他们都只是同事关系,抛去工作时间和交接上的交集,除此以外,没有必要再深交了。

  陆之韵不知道为什么又和温行拌起嘴来了。这事很快翻过篇去。回判官府这一趟,又耽搁了不少时间,沈平安道:“让他们两个去闹,我们先回宿舍。”

  钟萦看了一眼时间,现在都已经快七点了,她直接收拾收拾就能回人间找装修队了,于是道:“就不留了,我先走了。”

  陆之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来,闻言,趴在她肩头道:“这就走吗?不再留一会儿?”

  “现在回去,刚好能赶上白天,房顶还是早装修比较好。不然过几天下雨怎么办啊?”

  陆之韵舍不得她,抱着钟萦道:“我还以为你能和我睡一起呢,我都想好了要和你抵足谈心呢。”

第26章 信任不改

  钟萦架不住她的娇嗔,回抱着笑道:“我的陆姐姐啊,我们随时都可以讲话的。”

  难得能钟萦嘴里叫她姐姐,陆之韵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她抱过来塞进怀里搓一搓。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又体弱多病,不善交际,去世得也早,钟萦是她这几百年接触过的为数不多的女孩,还比她小,喜欢得不得了,当即道:“小钟萦,我送你到鬼门关吧。”

  钟萦轻声哄着她道:“城门就好了,黄泉路太长,来回很累,你还要回去休息呢。”

  陆之韵点点头,“嗯”了一声,从她身上站起身来,道:“行吧。小钟萦这么说了,我就送你到鬼城城门。快些回去把房子修好,然后早些休息。”

  温行磕着瓜子看二人:“噫。”

  陆之韵心情好,全当没听到他那句嫌弃。说完,便拉起钟萦的手推开判官府的门,走了几步,又回头和沈平安和温行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

  沈平安点头,对钟萦道:“你安心养病休息,有怨灵的话我联系你。”

  “好。”

  判官府的门在身后关上。不多时,就听见里面温行道:“老沈,俩姑娘家的都走了,你看这时间还早,不陪我喝一杯?”

  远远地,钟萦听见沈平安似乎骂了一句:“滚。”

  迎面吹来一阵风,没有人间那么凛冽,很是柔和。撩起她耳边的碎发。钟萦惬意地眯起双眼,却听陆之韵突然道:“现在没有人了,可以和我说说吗?”

  她停下来,转过身问:“你从醒来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似乎是有心事?不介意和我讲一下?”

  钟萦愣了一下。她知道陆之韵对他人情绪变化敏感,她除了醒来过后的那一段时间外,都在加以掩饰。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并不好,钟萦感觉脸上在发烧,有点烫烫的,不禁抬手摸了摸。

  可她也并不排斥告诉陆之韵。她其实也不知所措的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情,确实是需要一个人来和她一起想一想的。钟萦沉默了好一会儿,陆之韵就在她旁边默默地走,嘴里哼着她生前听过的小曲,动听婉转,钟萦听着,心绪也渐渐地静下来,等到脸上温度降得差不多了,钟萦放下手,措辞一番,问道:“之韵,如果你发现,有人在瞒着你一些事情。你会怎么样?”

  陆之韵想也不想道:“弄死他!”

  “!!!”钟萦被她突如其来的杀气吓了一跳,立即道,“不行!”

  陆之韵反倒被她吓得后退半步:“你只问了我会怎么做,我说了弄死他,没说你也要这么做啊。怎么,有人骗了你?”

  “不是骗,就是瞒着。”

  陆之韵道:“有区别吗?”

  “……”钟萦非常认真地点点头,“有。非常有。区别大了。”

  陆之韵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许久,叹道:“好吧。”她向着钟萦的方向歪着头,两人的头靠近,想了想,说道:“这要看你是怎么想的了。”

  “我怎么想的?”陆之韵把皮球又踢回给了她,钟萦慢悠悠道,“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陆之韵准备了满腹的话,做好了钟萦掉进牛角尖出不来的准备,听她开口,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始劝她了,结果一听她说的话,到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你不是已经有想法了吗?这样不就行了。”

  “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不代表我能继续像之前那样面对他。”

  “怎么面对不了了?”

  “……”

  陆之韵只是等了她一两秒钟,然后瞥一眼她的样子,便道:“唉呀,我只是想问问你,怕你心里装了事情,把自己闷出毛病来,但是看这样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

  钟萦道:“有吗?”

  “那我问你啊,小钟萦,我现在让你按照我说得方法去做,你会去做吗?”

  钟萦摇头。

  “看吧,你决定了的,谁都改变不了。”

  钟萦心里一想,确实如此。对她来说,决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只分早晚,说不定她那天着急,中午就能把这事给做了。她现在只是还有一点疑虑,不敢轻举妄动,轻声道:“我只是……”

  陆之韵忽然问道:“小钟萦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钟萦看到过她的灵魂卷轴,这个是知道的。地府对这些没什么忌讳,甚至钟萦有次去了鬼城里,还有人拿自己的死因做炫耀资本,说得天花乱坠的,大大方方就道:“上吊自尽。”

  陆之韵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是,又不全是。说是自尽,其实应该换个说法。”

  钟萦心中直觉她会说什么了,道:“什么说法?”

  她眉眼带笑,红唇一字一句道:“殉情。”

  钟萦心中一跳。

  果真如此。

  “你多少也应该知道我身前身份。我生前是个官家小姐,是家里最小的,当时就剩我一个还没议亲,我父母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但是我那时候蠢,就喜欢我那青梅竹马的草包表哥。死活都不肯嫁。”她说得风轻云淡,“后来啊,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和他约好了一个日子,说要一直在一起。但是偏偏巧了,我们俩谁都没说清楚。其实我的意思是共死殉情,他是想带着我私奔。结果,约定之日,只有我死了,他自己说得私奔,后来又觉得我家待他不错,私奔的话以后没有安稳日子,连私奔也没来。”

  “我在地府怨了几十年,等着他来,最后等到他带着他的妻子来的地府。生前的事情,死后才掰扯清楚,误会这才解开。才知道年少时有多傻。”她笑了两声,“我当时还想用转移法术来和他再续前缘呢,蠢到家了。”

  陆之韵语重心长地拍着钟萦的手臂,道:“看到没小钟萦,这就是讲话不讲清楚的下场。”

  钟萦的目光始终都在陆之韵的身上,听她讲完了,只是点一点头,却什么都没说。陆之韵和徐瑾关系极好,徐瑾视她如女,陆之韵也以礼相待,还传成了一段师徒情深的佳话。只是因为当年陆之韵初到,是由徐瑾带着她入地府,学会地府的规矩的。徐瑾不是个乱嚼舌根多言的人,但陆之韵和钟萦同为她的得意门生,教导钟萦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提起几句当年陆之韵在她身边学习时的事情,钟萦也就默默听着。不过也只是知道一点,如今才从陆之韵的口中得知了全貌。

  然而……哪怕是本人说的,也未必是真的真相。

  钟萦突然停下来,面向陆之韵站好然后双手抱拳,微微欠身,拉长声调道:“学生受教,谨记陆先生教诲。”

  陆之韵立即就知道了她是什么意思,轻轻松松接住了她的戏,伸出双手轻轻托住她的双手,把她的身子带起来,忍不住笑道:“为师该做的。平身平身。”

  钟萦准备了好多的回话,没想到她接的这么快,看到陆之韵的神韵,当即破功笑场了。无论如何都演不下去了,还坚强地说完最后的台词:“谢先生。”

  陆之韵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哈。”笑了过后,又说:“小钟萦,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以后还要继续这样下去。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过得随意放纵一点。鬼生足有几百年,不肆意一点岂不浪费?”

  钟萦哑然失笑:“这倒说得非常有道理。”

  说话间,就到了鬼城城门,钟萦道:“好了,就到这里吧,后面的不用送了。”

  陆之韵道:“真的?”见她点了头,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那好吧。虽然着黄泉路上出不了什么问题,一过鬼门关你就能到家了,我还是祝你一句,路上小心。”

  钟萦笑:“好。”

  阳光照不进地府,比起夜晚的灯火通明,白日里,地府都静了下来,只有幽幽宛如月色的日光和天边像星星一样的长明灯,将整个天空都照成了暖黄色。灯光映在彼岸花上,花更娇艳。钟萦望着天际的灯光,加之话也说出来了,心情舒畅许多。这一路走回去的步子都快了不少。

  穿过鬼门关,钟萦便站在了自家门的门口。她用钥匙开了门,忽然听到门里有点动静。但是只有一点,很快又消失了。钟萦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那声音窸窸窣窣,又出现了。

  钟萦第一次以为是自己幻听,第二次片刻都不犹豫,当即推开门——

  她却愣在了门口。

  屋中洁净,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冰箱都新换了一个。

  钟萦愣了好久好久,都反应不过来。等等!她走错了吗?!

  钟萦退出去看了又看,把门关上又打开,如此反复好几次。

  屋里传来了轻轻的笑声,钟萦开门关门的手一顿,终于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靠着门框,道:“严寄。”

  他站在屋子正中,低声地应了一声,道:“是我。”

  钟萦缓缓关上门,慢慢走进来,走到他身旁,抬头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就像什么都没法发生过一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钟萦随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甚至都没有灰。钟萦捻了捻手指,回头问道:“这都是你做的?”

  “嗯。”

  他承认的这么快,钟萦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许久,她才回答道:“谢谢严寄。不对……”钟萦低声说了一句,轻微幅度地摇了摇头,然后注视着严寄的双眼。到了此时此刻,她反倒没有丝毫犹豫了,连紧张都没有,只是坦然,“应该说,谢谢你,阎王大人。”

  严寄听了这个称呼,倒没有多大的反应,钟萦却眼尖地看见他环抱在胸前的手,指尖不自觉地抓紧了一些。

  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严寄应当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把手臂放下来。

  钟萦道:“对吗?”

  天光大亮,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

  钟萦看到他敛了笑意,用一种十分正经的神色看着自己道:“初次见面,钟判。”

  作者有话要说:

  轻轻扒掉严小寄的马甲(小心翼翼.jpg

  钟萦:会不会掉马掉太快了?

  雪:不会,他还有好多层,咱先掉一个。

  钟萦:洋葱成精阎王大人。

  雪:更像笋?

  钟萦:夺笋啊。

  笋精严寄:???

第27章 不动声色

  钟萦听了,心道,这话说的也没错,事实上,他们两个也算得上是初次见面。

  严寄道:“姐姐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阎王的?”

  他这一句换了称呼,钟萦初听还觉得没什么,细细一思索,才感觉真是万分的不妥。

  这这这……虽说之前还是她提议让他叫自己姐姐的,但是当时他身份未明,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她年长他几岁,叫她姐姐也正合适。但现在身份都挑明了,就算严寄不是阎王,那也比她大几百岁,还叫她姐姐?!这辈分都乱了套了!!!更何况,他还是阎王,是钟萦的顶头上司。

  钟萦身子打了一个激灵道:“别,别这么叫了。”

  严寄闻言,只是轻声“嗯”了一下,什么都没说。钟萦觑着他的神情,看样子只是当她刚才的话作耳旁风,并没有听进去:“……”

  严寄见她看了过来,又问了一遍:“你还没有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钟萦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叹道:“你的马甲穿了和没穿没有任何区别,都不用特意留意,就能知道了。”

  “比如呢?”

  “比如啊……作为一个人类的修士,你太强了,能使用的法术也太厉害了,对地府也太了解了。”钟萦拿来杯子想给两人倒水,提起水壶,却惊讶地发现壶中水是满的,她看一眼严寄,不动声色地把水倒好,递到严寄面前,然后和他一起在台前坐下来,“而且你去地府那天,如果是活人,会因为在地府停留的时间过长而感到不舒服,你不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悠然自得。想隐藏身份的话,怎么也要装一下不舒服的样子嘛。你连装都没有装。”

  “你根本没有在认真藏着自己啊。”她和陆之韵说,严寄向她瞒了一件事情,但其实算起来,根本谈不上隐瞒。毕竟在当时来看,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相互帮了一下忙,也并非是什么朋友,严寄和她说得那些是正常交流,毕竟谁会和一个陌生人全盘托出自己的所有事情,一见面就坦白那才是有鬼。

  只不过后面钟萦知道他是残魂,祝飞舟又说想要修补就需要待在她身边,两人相处时间虽不长,但也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钟萦便觉得有事不说虽然无可厚非,但未来相处的时间会更长,总要慢慢全部讲出来的。所以意识到严寄有事情隐瞒着自己的时候,并且这些事很可能事关自己,就觉得需要找个时间谈谈心。

  后来他们遇上了那个黑袍鬼面人,钟萦才真的确定了自己心中对他身份的怀疑。但是这个的性质却又完全不一样了。钟萦一想到在身边叫自己姐姐的人是自己的老板……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哪里工作没做好,要被开除了。

  思及此,钟萦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严寄,忽心中然浮现出了一个想法,她望向严寄,缓慢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藏着自己的身份,就想被我发现对吧?”

  严寄端起她递过来的水杯,低头看着杯中的不断升起的热气,轻轻吹了吹,挑了一下眉,然后喝了一口,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问道:“还有吗?”

  钟萦被这么一问,又跟着他跑了,道:“还有……什么?”

  他眼中带笑地问:“破绽,还有吗?”

  “有啊,祝飞舟那里也是个破绽,他其实知道你是谁的。所以他才故意不让我进屋的。还有……破绽太多了,一时可想不起来。最大的一个,应该是我昏迷之前,那个黑袍鬼面人叫你‘严大人’,他其实是想叫你‘阎王大人’的对吧?”

  严寄点点头,算是默认。

  “他和你很熟的样子。”

  严寄点头:“嗯,一年前交过一次手。”

  钟萦便明白了。一年前,她曾经被那个叫荣钦的黑袍鬼面人伤过。因为当时钟萦在怨灵出现的现场,撞见了他。长时间以来,只有黑白无常和钟萦会出现在怨灵现场,最多碰上来人间索魂的无常府的其他人。荣钦穿着黑袍带着鬼面,钟萦当即就一阵恶寒,直觉不妙,见他逃跑,想也不想地便跟着追了出去,一直到很远,他却忽然不跑了,面具上的黑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萦,声音忽高忽低,似笑非笑,对她说道:“钟判。”

  然后他便向她打了过来,也不多那些花招,招招致命,钟萦仓皇之中抵挡了两下,很快就被压制着打,不多时就被那把诡异的镰刀拦腰斩断!身体受损后是不会立刻死的,于是钟萦就看着他走向自己,伸手要拿出自己的灵魂的,但正是那时,黑白无常也追了过来,那两人的武力值在钟萦之上,荣钦当时只能作罢,先行逃跑。

  然后便是遇上了严寄。也就是那一次的交手。

  地府不知对方的来历,但荣钦两次现身,都是向着直接杀死怨灵和钟萦来的,显然和地府立场对立,肯定是会对地府的方方面面都了解过了的。自然也会对阎王了解非常多。

  严寄忽然道:“抱歉。”

  “???”钟萦道,“你和我道什么歉?你是说这个?”钟萦抬起手臂,撩起袖子,雪白的小臂就袒露在两人面前,她道:“要是因为我受伤而道歉就不必啦。工作之中难免会有磕磕绊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怪你。而且,你不是早就帮我医治好了!”

  严寄的目光在她手臂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受伤是受伤,治疗是治疗,这不能够混为一谈。当时我在场,他还是伤到了你。是我的错。”

  钟萦感觉自己呼吸似乎凝滞了片刻。然后看到严寄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语速,慢到好像在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讲话。他道:“没能保护好我的下属。”

  “……”钟萦正整理袖口,两指捏着衣料摩擦了一下,衣服摩擦发出轻微的一声。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怔了一下,然后低着头把袖子拉回去,“这不能算是你的错。我没料到荣钦会控制付思来攻击我,是我自己没有注意。您当时已经做到最好了。而且,您还给了我这个。”

  钟萦按了按胸口,感觉好像有一团像棉花一样的东西堵在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随后她把戴在胸口的血石拿出来,摊在掌心,血石在灯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如果不是它,一年前我受的伤其实没有那么快好的。阎王大人,多谢你了。”

  “……”严寄放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是想在桌子上敲打,生生又给忍住了,握成了拳头,“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道谢。你收好。”

  “嗯。”钟萦也不推辞,依言把血石放回胸口保存好,“你既然不用我道谢的话,那也就不必和我道歉了。好吧?”

  “……既然如此。”

  钟萦:“既然如此什么?”

  “你也不对我用敬称,我仍然叫你姐姐,你叫我名字就好,如何?”

  “啊。啊?可以啊。”钟萦愣了愣,原来他刚才一直在想这个吗?不知为何,听了他这么说,钟萦心底反而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棉花变成了棉花糖。她道:“这算什么?称呼而已,你想怎么叫,想听什么都可以。不过——”

  她“不过”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看见严寄欲开口,立即说:“你现在先别叫我姐姐。我还有点不适应,总感觉和自己老板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似的。”

  严寄愣了一下,闭眼轻笑了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笑意一闪而过,他道:“好。”

  钟萦也紧跟着放松下来,手不自觉地又抚上了胸口,道:“对了,阎……严寄,你知道这血石里面的是什么吗?”

  “什么?”

  “这颗血石好像和我看到的其他的不太一样。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是她总不能把血石砸开来看,但这石头是他送的,他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严寄:“不清楚。”

  “不清楚?”

  “万阴鬼山采来的东西,我也不清楚被什么浸染过,也许是酆都大帝的法力残留,不会造成伤害就是了。”

  “是这样的啊。”

  “嗯。”

  钟萦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了什么。歪了歪了,本来是在谈论荣钦的,怎么忽然话题就歪到这块血石上来了。钟萦连忙把话头拉回来,道:“话说,荣钦叫你鬼道呢。”

  严寄话:“他叫我鬼道,只是因为我用的不是地府的咒和法术,使用的是人间修道之士所用的符和剑术。”

  钟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还觉得颇为新奇:“鬼还可以修人间的法术吗?那不是道士们用来镇压妖魔鬼怪的?”

  “符咒”其实是两样东西,符更多是由修道之人使用,用于镇压,多以符纸为载体;咒则是另一种,地府使用的更多,且种类多样,绘画结印都能落成。而且多为诅咒,有些咒阴邪至极,甚至被列为禁咒,压在藏书阁最深处,任何人不得查阅学习使用。符虽然限制多,但能压制咒,也是平衡。

  严寄道:“没人规定只有道士能用。我就是用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钟萦被他逗笑:“也确实。而且现在好像都没有多少道士了。”

  “有是有。不过都成不了气候。”

  钟萦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问道:“成不了气候?怎么说?”

  “就是法力少,传人也少,传下来的符和法术也残缺颇多,一群歪瓜裂枣。几年前遇上过一个小道士,连符纸都唤不起来,师门就剩他和一个老师父了。”

  严寄继续道:“修道的人不成气候的最直接影响就是天庭。天庭你应该知道,近万年无人飞升,估计就剩一群老头子,废的差不多了。”他那一副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在说自己的后花园死了一株野草一样,漫不经心。徐瑾提起天庭都要找个委婉的说法,说他们是退休了。

  钟萦道:“天庭是这样的?”

  严寄道:“我去过一次。”

  “然后呢?”

  “是一个撑着拐杖的老头子迎的我。他说他已经一万多岁了,天庭最年轻的一个。其他的,都老的动都动不了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太过逗趣,钟萦忍不住笑了,道:“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严寄也跟着她一起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他们觉的飞升就能成仙,长生不死,但其本质是人,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并不会出现传说中所谓的脱胎换骨。之所以老得慢只是他们使用法术,让自身时间流速变缓了,但是寿命还是固定的,最后还是会死的。这也就是所谓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钟萦若有所思道:“所以法力高低和寿命并没有关系?”

  “没有。每个人都有法力,看你能激发多少出来使用而已。法力多的确会让你变厉害,但是寿命有定数,想活得再久些,除了让自己身上时间流速变缓,没其他的办法。不过还有一个法子,抢别人的寿命嫁接在自己身上,民间也俗称续命或者换命。不过续命的法术很复杂,从古至今没几个人会。所以那些声称自己会续命的道士,基本上就是胡乱舞几下,驱散将死之人身上的阴气,让他回光返照,最多再活个一年而已。”

  人类寿命短,能够续活一年也是非常厉害的了。不过阴气被驱散了,也还是会笼罩回来,而大多数道士的法力,最多只能坚持一两个月阴气不会再次缠身。因此,对那些求生之人来说,续命的法术就会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不过这么些年,没听说过有谁把别人的命按到了自己的身上。

  钟萦道:“用过续命法术的人,都被地府带走打入恶刑台了吧?”

  严寄:“当然。扰乱秩序的事情,不论是谁,都是不被允许的。”

  “不论是谁?难道使用过这法术的,不止有人间的修士吗?”

  “对。”严寄道,“刚才说过,天庭就剩下几个老头子了。曾在很多年前,天庭有一人将死,就动了妄念,想要移植人间众生的生命,放到自己的身上,给自己续命。”

  钟萦一颗心都悬起来。尽管严寄说,所谓飞升的神仙本质上是人,但既然能开天辟地,活在天上,那力量必然事非常强大的,对于人间来说,说是真的神仙也不为过。如果他们真的想对人间做些什么,恐怕很难拦住。

  “那后来呢?”

  “想要续命的那个……所谓的神仙,被扔去万阴鬼山了。”

  “……”钟萦恍然大悟,“万阴鬼山里关着的那个天庭的囚犯!”

  “就是他。后来就没谁敢动这方面的心思了。”

  怎么会有人敢动?!动了的,都被关押到万阴鬼山了!

  “难怪,寿命有限,所以在地府居住到一定时间,就要去转世。”

  严寄闻言,却抬眸静静地看着钟萦,眼里似有光在闪动,他低声道:“地府不一样……”

  这一声实在是小,钟萦只听见一个尾音:“什么?”

  严寄听到她这一声询问,本来可以不说的,却忽然欣然道:“地府和天庭可不一样,转世轮回,和寿命没有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

  “准确来说,寿命只是指在人世停留的时间。而能在地府居住的,自然都是成为鬼了的,那么停留时间,是无关于寿命长短的,也无关于身上法力高低。”严寄声音忽然压低,像是在诉说着一个神秘的传说,钟萦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

  他道:“地府,才是一个真正能‘长生’的地方。”

第28章 抵掌而谈

  钟萦猝然睁大了双眼。

  他的声音很快又恢复正常,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不过待的时间太久,知道的事情太多,对地府来说不是好事,所以,居住在鬼城里的鬼,需要上交生前简历,依据生前攒下的功德规定居住时限,但是这有个上限,超过了上限,再多功德也没用了。”

  钟萦张了张嘴,无言,只得叹道:“……原来如此。”

  “但是我还有一疑问……”

  “嗯?”钟萦这一句声音并不大,他本能地靠近过来,低低地问道,“什么?”

  “……”钟萦正要开口,猝不及防一张脸贴了上来,加上他低沉的嗓音,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眼镜后的双眼,莫名来了一句,“你,不近视吧?”

  严寄也怔了,随后笑道:“哈哈哈……不近视。”他把眼镜摘下来,拿着一根眼镜腿,在手里甩着转圈,“其实是平光镜,戴着玩儿的。”

  他不戴眼镜时,眼睛更加明亮有神,目光如炬。但隐隐透露着一股煞气,还有杀气,锐利如剑,扑面而来,哪怕他没做什么表情,眼神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了,像是盯上猎物的凶兽,仿佛与他对视一眼,下一秒就会成为他手下亡魂。

  钟萦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刹,有些招架不住,倒没有被吓到后退那么夸张,还是不适地眨了眨眼。

  而在她眨眼之间,严寄已经把眼镜戴了回去,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温柔顺良的少年。

  他道:“你刚才想问什么?”

  钟萦道:“就是想问一下,现在的地府,几乎没有在地府停留超过六百年的人,是不是,也是这个缘由?”

  严寄顿了一下,玩味地笑道:“这是听你老师说的?”

  “……噗——”钟萦正喝水,听到他的话,差点把自己呛到!手忙脚乱地收拾被自己弄脏的桌子,一边擦一边道,“不是,我……她没有……”

  地府的历史简直就像是断层了一样,以六百年前为分界线,不仅六百年前的人都轮回转世了,甚至流传下来的古籍也没有多少,所有的事情,都是当初有些人还没有转世的时候,口述记录下来的。

  徐瑾是研究历史的,经常会研究着突然痛骂,说资料太少,整个地府仿佛被土匪洗劫了一样,什么都没留下,仅凭那些人的口述根本拼凑不出事实真相。紧接着就会大骂阎王不懂历史,不懂得保护古籍,只是一个玩弄权力的阴谋家,是一个土老鳖,作为掌权人,一点不懂得历史继承的重要性,非要传承断了才会高兴。常常一骂就是几个小时。

  钟萦那会儿还跟在她身边,把这些话都听了个干净。

  慌乱措辞时,无意间抬头看到严寄的眼神,钟萦只好说:“看来地府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并没有,我把徐瑾招进来之后,就很少插手他们研究的事情了。”他站起身来,仗着身长手长的优势,稍微一弯腰,就把放在一旁,钟萦够不到的纸巾拿过来,抽了两张,和钟萦一起擦,“我只是猜的。”

  “……”钟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是被诈了啊!

  “我回答你,是。”他回答道,“但并不全是。”

  “那不是的原因是……”

  钟萦看见他眼中闪出一股奇异的光芒,而且这股光芒有越来越炽烈的趋势,那眼神就好像从开始就在期待着她会这么问。钟萦心中警铃大振,不该再继续问下去了!于是快速说道:“啊,不用回答的!”

  严寄的眼中的光芒也随着她的话,瞬间熄灭,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但没多说什么:“好的。”

  钟萦看着他的神色,心想,在可惜什么啊。今晚上她问的问题已经够多了,而且现在回想来,好多问题都不是她应该问的,甚至涉及地府私密,严寄不仅有问必答,甚至还纵容她继续问下去。

  多少有点作为阎王的警惕心啊。

  他真的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钟萦正出神,严寄忽然道:“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

  “什么?”钟萦反应过来,一惊。

  严寄道:“你不是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吗?”

  钟萦感觉这个问题不说清楚不行,“严寄,你和我说这么多,不怕我转头就透露出去?”

  “你不会。”他说得这么肯定,倒是让钟萦一时接不上话,“你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钟萦:“……”

  严寄循循善诱道:“不用担心,其实这些事情,算不上什么秘密,都做成册放在藏书阁里,有心之人,只要稍微翻阅一下,就全能知道了。你只是久不在地府,所以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

  “所以……”钟萦道,“今天可以算作是你来给我补课了?”

  严寄:“这么说也没错。”

  听他这么说,钟萦也就放下了心中的顾忌,道:“好吧,好吧。”

  严寄道:“你最想问的是哪一个?”

  “最想问的一个啊……想问一下,你的灵魂,是怎么一回事?”

  这确实是她现在最想问的问题。祝飞舟说的话不能全信,毕竟他看到他们的那一瞬就知道跟在她身后的就是阎王了,和她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是严寄授意过的。可是钟萦是和他接触过的,身体里的一片一片的残碎灵魂,是她亲眼见到的,那做不了假。

  严寄道:“我也不知道是如何来的,出生就是这样了。不过一直没有什么影响。”

  这话严寄是第二次和她这么说,不过那时他在钟萦眼中就是一个会些法术的少年,说灵魂残缺对自己没什么影响,钟萦也只当他是不知道灵魂的重要性。他现在再说没影响钟萦不得不信了。

  她道:“地府历史上好像从来没有过灵魂残缺如此,还能平安无事的案例。”

  他顿了一下,语气没有多大变化,就和谈论家常事一样,但是从他嘴中说出来,莫名狂妄:“那我就是第一个。”

  “……”钟萦看向他,半晌,忽然道:“严寄。”

  “嗯?”

  “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和传闻中的非常不一样?”

  “没人说过。反而是见过我的人,都说我确实名不虚传。”他一边说这话,一边还挑起了眉。

  看得钟萦一阵无声地笑,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笑了过后,她道:“是这样的?可是你和我想象中的,真的完全不一样。”

  一说这话他倒来了兴趣。严寄稍稍直起身,端正做好,如此一来,就靠近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两人之间隔着桌子,看起来距离还有很多。但不知为何,钟萦不自觉地向后靠了些许。

  她听到严寄道:“那你之前想象的我,是什么样子?”

  严寄这么问,钟萦明明可以很快就能回答出来,话到嘴边,又犹豫了:“这个……”

  严寄的手指搭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打着,一下又一下:“嗯?”

  “……”钟萦的心绪都不由得跟着他敲打的节奏走,弄得她也紧张了起来,正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说道:“你觉得你在我想象中是什么样子的?”

  严寄没想到她把问题踢了回来,愣了片刻,然后朗声笑了两声,想了想,说:“大概和地府关于我的传言差不多吧。”

  地府关于阎王的传言多如牛毛。什么冷酷无情,手段残忍,杀伐果断,凶悍冷血……说不上是负面评论,但也绝不是什么好话。一些在鬼城里住的久的会在茶余饭后谈论阎王,言辞犀利,不堪入耳。

  “嗯……也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钟萦之前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年纪轻轻的阎王是什么样子,听着各方传言,难免会先入为主有个印象,但是她的想象和传言也有些许不同,“我想象中的阎王,手段是有的,能把这么大的地府经营至此,但肯定不会是他们说得那样,什么冷酷无情,残忍冷血……太夸张了。”

  钟萦话音一落,他忽然停下了手指的动作。严寄就坐在他面前,一举一动她都能看得清楚,手上的动作一停下来,钟萦就立即注意到了。他似乎也发现了钟萦在看自己的手,便握住了水杯。

  她想起来前几日和付思在一起时,她曾和严寄交谈过,她道:“你说有人骂你,难道就是他们骂的?”

  “是。或许我还能知道是谁骂的我。”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望向钟萦。

  钟萦:“怎么了?”

  “我记得,几天前,姐姐说过,如果再有人骂我,你就帮我打回去,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数?”

  “……………”钟萦眨眨眼,回过味来,连他的称呼变了都没发现,瞪大双眼:“嗯???”

  她说过这话?等等!她好像还真的说过这话!

  钟萦:“你现在应该不需要了吧……”

  “不一定。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出面的。”

  “……”那确实。如果只是因为有人骂他,堂堂阎王出来把人吊起来打一顿,像什么话。到时,恐怕传言又会多加一项“欺辱弱小”了。

  但是让她去打……又不太现实。如果真的能帮上什么忙,钟萦也愿意的,只是她能不能打得过……得另说啊。

  她正苦恼着如何回应,听见严寄轻笑一声,然后他道:“我说笑的。他们只敢在背后说说,是不敢到我前面来乱嚼舌根的。”

  “……”钟萦无言许久,几次想说些什么,都咽了回去,最后只干巴巴地道,“背后乱污蔑人,也不好!”

  “说得对。下次遇见了,我会教训他们的。”严寄收起了方才那副模样,神色变换自如,一本正经道:“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说到灵魂了。你说你的残魂是天生的,到目前为止,没发现过有什么影响。”

  “确实没什么影响。”

  但正是因为没什么影响,这个回答对于钟萦来说,反而变得格外不同起来。

  “没什么影响?”钟萦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所以……祝飞舟的话,并不属实?”

  严寄学着她的语调:“你指的是……哪句话?”

  钟萦有话便直说,非常诚实道:“我觉得你作为地府阎王,没有谁比你更加了解地府了,你不会想不到万阴鬼山的血石能够养魂的。你说灵魂有损对你没有多大影响,可就算有影响,你直接把血石拿来放在自己屋里就行了,没有必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来找我。阎王殿那么大,几块血石,应该还是有的。”

  更何况如果他因为灵魂身体虚弱,需要血石养魂,哪怕血石是消耗品,阎王殿的手下也会不顾一切地给他找来的。

  严寄“嗯”了一声:“说得非常有道理。”

  钟萦哭笑不得:“你不要只应和我说的啊。”

  “那依姐姐所见,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你……算了。”钟萦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怎么叫都随他去吧,转而答道,“依我所见,我不知道。”

  “若我说,你曾经有恩于我,我是来报恩的。”严寄问道,“你信吗?”

  钟萦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苍白,甚至还微微透着青。手指微微蜷起,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在强行忍着什么。

  钟萦把目光从他手上移开,抬眼道:“你既然这么说,我便这么信。”

  严寄紧握的手猛然松开。

  “毕竟没有其他的说法。就算有,我也无从得知。对吧?”钟萦面露惊讶,仿佛在自言自语,轻声道,“就是不知道,我前世还和现在的阎王大人有过纠葛?”

  “有啊。”严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讲得非常清晰,“在很久之前,你救过我。不过是在我成为阎王之前的事情了。”

  钟萦回忆着道:“这件事,我从没在灵魂卷轴上看到过。”

  严寄不以为意:“或许是没看到。”

  钟萦:“有可能。毕竟灵魂卷轴展开最短的也有十几米长,而且字小如米粒,可能我确实没看到。”她叹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敬佩,还有一点的庆幸,“听说在判官笔现世之前,灵魂卷轴都是由人工来处理的。几百上千的命魂事迹,都要大判官一人来记载。可真是辛苦的工作。”

  现在这些繁琐的工作,都直接由判官笔做了。灵魂至判官笔前,生前往事善举恶行无处遁形,皆现于圣物之前。判官笔就会把存于命魂之中的此生经历,尽数记载在卷轴之上。

  他们判官,便在旁辅助,工作不知比六百年前的大判官轻松了多少。

  严寄听到她的讲话,眼神忽然一沉,深色晦暗不明。

  “话说回来,严寄你说要报恩?我都已经转世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其实不需要你的报恩了。不过,你恐怕也不会听。”

  严寄浅浅一笑,方才眼中的阴郁顿时被冲淡干净,赞同地点点头。

  “我怎么说也是你要报恩的对象,所以,请至少告诉我。你要怎么报恩啊。”

  “唔。”严寄思索了一下,“尚未想好。不过从现在开始想也不晚。不过我已经有了个想法,感觉很不错。你应该也会喜欢。”

  “……啊?”

  钟萦脑海一瞬间飘过一句歌词,伴刻着刻进了DNA的旋律,微微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条巨大的白色尾巴。

  心想,可千万别是她想的那个啊。她问这个,不就是为了规避往这方面发展。

  严寄看着她的神色,大概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冰箱里。”

  钟萦的大脑像一台电视机,拔掉了电源,“啪”地一下黑屏了,什么画面都消失了:“冰箱?冰箱怎么了?”

  严寄不答,只是颔首,钟萦走过去。冰箱已经换了一个,她原来的那个被天花板砸到,已经完全的坏掉了。严寄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一个和她原来一模一样的新冰箱。

  打开冰箱。她原本囤的食物肯定是都丢掉了,钟萦也做好了打开是空无一物的准备。

  不曾想,冰箱中不仅不是空的,还被塞得满满的,什么都有,比之前的食材种类还要丰富。

  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正中间,放着一个盒子。

  钟萦对这个盒子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她喜欢的那家店的蛋糕盒子!!!

  钟萦看看那个眼熟的盒子,又直起身子看严寄:“你——”

  严寄:“我说了你会喜欢的。”

  喜欢。

  很喜欢。

  非常喜欢!

  这个蛋糕钟萦自己买过一次,后来严寄还给她买过一次,可是两次都没吃到。钟萦面上不表,但其实心里一直都记得,都快有应激心理了,非要吃到不可。

  失去两次的蛋糕再次出现在眼前,钟萦感觉心里有一处陷了下去。她道:“严寄,吃蛋糕吗?”

  “好啊。”

  钟萦把盒子拿了出来,给两人分别切出一块,放到面前。钟萦一叉子挖下来一大块,放进嘴里才抬头,看见严寄正捏着小叉子,叉子上还有点奶油,面前的蛋糕只缺了一小块,盯着面前的蛋糕无从下手。

  钟萦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情所带着的含义:“……哈哈哈。是不是太甜了。”

  严寄道:“还好。”

  “不用勉强。”这款蛋糕,钟萦知道有多甜,她觉得不错,但是别人恐怕就会觉得甜得发腻,味觉敏感的人或许还会觉得有点发苦。

  “不勉强。”严寄叉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我只是很久没吃甜的了,一时间还不太习惯。很好吃。”

  “很久了吗?”

  “嗯,非常久了。”

  钟萦想,他应该是不止很久没吃甜食了,甚至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过,毕竟鬼不吃饭也完全没有问题。大部分人还吃只是放不下口腹之欲罢了。

  恐怕,最近一次吃东西,还是上次钟萦给他做的那一碗面条。

  钟萦:“严寄,我做甜点味道还不错,要不下次,我做了带给你尝一尝?”

  “好。有机会,我一定会尝尝。不过,姐姐,现在轮到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了。”

  “嗯?什么问题?”钟萦感觉自己已经要对这个称呼脱敏了,面对他这么叫自己,也能面不改色了。

  “你在昏迷的那几天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你指哪一种?”

  “看到一些没见过的画面,或者是做了一个……梦。”

  钟萦顿了一下,道:“我确实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个梦。”

  严寄低低地问道:“什么样的梦?”

  “不太美妙的梦。”钟萦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乱七八糟的。就记得看见了一个小孩好像要引着我去哪里,我跟上去了,结果被人抓着打了一顿。”

  严寄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然后呢?疼吗?”

  钟萦笑:“梦里怎么会疼。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眼前就换了一个场景了,那个女孩也不见了。后来就是一些意味不明的画面,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就感觉有人在打开我的胸口。”钟萦忽然话锋一转,“我就吓醒了!”

  严寄好似被吓到了,猛然眨了一下眼睛。

  钟萦:“不过只是梦而已,我看到的事情都没什么逻辑,不用当真。我也很久没做梦了,做这么一次,还挺刺激。”

  严寄脸上表情淡淡的,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心情:“没错,只是个梦。”

  “不说这个。”钟萦问道,“我还一直没问,付思那边怎么样了?”

  严寄抬眸:“我们走了之后,罗文娜报了警,现在是在处理中。”

  “是该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些。毕竟,说到底,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们把付思带走,其余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钟萦摇摇头,“不想他们!”

  “好。”

  严寄说完,忽然偏了偏头,像是在倾听着什么,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钟萦道:“是有什么事吗?”

  严寄点点头:“阎王殿是有一点事。”

  “那你就先去忙吧。”

  “失陪了。”严寄起身时,还不忘把椅子推进去。转身向着门走了两步,钟萦突然道:“严寄!”

  严寄停下回头看她。

  钟萦:“我做了甜点,怎么联系你啊?”

  “姐姐想要找我,随时来阎王殿,我都会在的。”

  “……”

  严寄似乎在笑:“再见。”

  “还有!”

  严寄已经打开了门,站在门外,遥遥望过来。

  钟萦道:“房顶和冰箱,谢谢你。”

  这次严寄没再说些什么,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钟萦歪了歪头,随后缓缓关上了房门。

  钟萦站了好久,做回椅子上,把面前的蛋糕都吃完了,收拾干净桌子,剩下的都放进冰箱。拿起水壶想去烧水,手里捧上水壶才意识到,严寄已经给她烧好了。于是又放了回去。

  他把整个房间整理的干干净净,任谁来,都不会觉得这个房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钟萦绕着房间转了两圈,实在是无事可干,困意上涌,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帘把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不透进来一丝一毫,关灯关门,在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钟萦慢吞吞地爬上床,把自己裹进被窝中,任由自己陷进柔软的被褥里面。

  她盯着天花板,感受着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视线越发模糊。最终紧闭,面前一片黑暗。

  唯有意识还有一丝的残留,断断续续地想着:严寄……

  她想说一些什么话,但思绪总是集中不了,脑海中只有他的名字不断盘旋。

  钟萦努力想让自己继续思考下去,终究敌不过睡意。

  她在心底叹息:算啦。

  所有的意识都化为一捧细沙,落在沙滩上,四散开来融为一体,湮灭不见了。

第29章 归去来兮

  钟萦一觉睡得昏天地暗,醒来已经是傍晚了,夕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变成细细的一线,正好落在钟萦的脸上。钟萦被光唤醒,在床上慢吞吞地翻了一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像个毛毛虫。

  屋内安静极了,只有钟表转动的滴答声响,钟萦埋在柔软的被褥之中,被子干燥温暖,她常年低温的身体也有了些许的温度。钟萦做了一个深呼吸。鬼不用呼吸,但是钟萦喜欢把冰冷的空气吸进自己身体里,感受着它顺着口腔下沉,整个胸腔都变得凉飕飕的感觉。而且她做活人二十几年,做鬼不过几年,一时间不呼吸反而不会适应。

  钟萦又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翻身起来打开手机。现在这个时间地府应该渐渐开始上班了。除了陆之韵给她发来了一个询问的消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钟萦给陆之韵回了过去,又说了会儿话,陆之韵道:“你没事就好,好好休息吧。”顺带发来一个可爱卖萌的表情包。

  钟萦也以表情包回之。

  没有谁永远喜欢工作,既然有假期可以咸鱼钟萦也乐得。她翻了一个身,换一个方向躺着刷信息,正刷着,首页跳出一则消息,钟萦扫了一眼,打算滑过,却发现这消息眼熟的很,再仔细一看,是信城中学相关的。

  点进去是一篇长新闻,细细写了信城中学学生死亡和校园暴力的事情,配了图片。正如当初钟萦所说,付思的尸体被带了出来。她一点一点地滑下去,在众多照片中,看到一张男人的照片,风尘仆仆,对着盖上了白布的尸体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钟萦大概能猜出来,这应该是付思的父亲。

  她的手指停留在那张照片之上,许久,屏幕的光芒渐渐暗下去,在即将熄灭之前,钟萦轻轻点亮了屏幕,继续向下翻看。

  文章只是简单叙述了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文中提到的人都用了化名,到结束也没有说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是怎样的。

  钟萦顺着这篇文章挖过去,就看见这事情挂在了热搜榜上,已经讨论翻天了。钟萦只看了挂在最上方的几个官方号发的声明,各方都只说了还在调查。钟萦大概浏览了评论和其他博文,态度大多数是相同的,希望钱旭等人能够受到法律的制裁。有些博主浑水摸鱼,质问罗文娜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朋友见死不救?是不是故意袖手旁观?惹来很多人评论。不过报警的正是罗文娜本人,还有人顺了整件事的全过程,细节虽然有缺失,大致都是一样的,在事实真相前,这样引战的质问很快就沉了下去。虽然警方还未公布最终结果会是什么,但这次无论如何,钱旭是没有办法用他父亲的关系和钱财从中脱身了。

  钟萦又了解了一下其他的事情。紧跟时事,知道人间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在处理怨灵的时候派上用场。差不多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看了一眼,钟萦揉揉眼睛,关上了屏幕,算着时间是该吃晚饭了。

  钟萦才下床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从床头柜中掏出糖,抓了一把揣在口袋里,这才开了门。

  虽然严寄帮她把冰箱塞得很满,但钟萦也很久没有好好去外面转转了。正巧现在天才擦黑,时间也还早,她打算出去吃。钟萦一边穿衣服一边想,她上一次出门,想着去买个蛋糕,没有及时回家,就遇上了邓飞的事情,不会这次也遇上突发情况吧?

  思及此,钟萦的动作忽然僵住:“………………”

  两秒钟后,她果断地把衣服披在了身上。

  不管他!

  就算她是行走的flag,她今天出门出定了!

  钟萦正好穿着一件长款大衣,她对着镜子,两手向后一挥,衣摆起飞,在身后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十分帅气。钟萦也对她这身打扮很满意,稍稍一点头,然后昂首,哼起小曲,自信开门——

  迎面走来一位老太太,看到钟萦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拉长着声音道:“晚上好啊,出去啊?”

  钟萦即将唱出口的歌变成了蚊蝇声,顿时没了刚才的气势,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在发烫,还要笑着说:“对,出去玩。”

  老太太笑得很是慈祥:“好啊,出去玩好啊。注意安全啊。”

  钟萦一边应着,看着她进了自家的对门,关上了门,趁着电梯还没有走,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脸上的余温犹在。

  钟萦面对着角落站好,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通红。而且因为身体是化形的躯壳,她只有脸颊是红的,其他地方惨白。钟萦忙抬手揉着脸,让自己赶紧冷静下来。

  她果然是行走的flag!

  太社死了!!!

  钟萦出师未捷,后面都不敢再做什么举动,直奔饭店,吃了她最喜欢平时又没有时间来吃的菜,这才有了放假的真实感。

  回去的时候,钟萦走了滨江公园。这条江贯穿了整座城市,顺着江走,就能回家。滨江公园门口有人在卖小玩具。有个小孩拉着他母亲的手,指着吹泡泡的玩具,声音又软又脆,说想要买玩具。母亲便给买了一个。

  那小孩开心地拿在手上,吹出了好多的泡泡,在路灯下被照出七彩斑斓的颜色。

  有的泡泡落在钟萦身上,轻轻地“啵”一声,碎了,留下一圈淡淡的水渍,很快又被萧瑟的晚风吹干。

  那母亲立即对着孩子低声呵斥道:“不要对着人吹。”然后向钟萦说:“抱歉。”

  小孩很懂事,被妈妈说了立刻向钟萦弯了弯腰,脆生生地和她说了对不起。

  钟萦摇了摇头:“没事。”

  说完,小孩在前面一蹦一跳地吹着泡泡,母亲在后面默默跟着,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摊位小贩注意到了她,道:“姑娘,买什点么?”

  钟萦把小摊上的东西都看了看,都是一些吹泡泡机、小汽车之类的小玩具。她目光在这些玩具上停留了一会儿,那些气球发着七彩的光芒,在风中轻微摇摆。钟萦最终道:“不用啦。”

  说罢,她也转身离开。

  晚饭后正是出来遛弯消食的好时候,钟萦这一路回去,能看见好多牵着自家小朋友的家长,或是成对成双的老夫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灯全亮了起来,江边还挂着彩灯,变换着不同的色彩,和远处的路灯一起倒映在了江水中。

  微风吹过,波光粼粼,灯光的倒影像是永不熄灭的烟花。

  天越来越冷,钟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气从鼻腔进入,一路从鼻腔一直冷到胸口,直到腹中,然后四肢身体慢慢地冷了下来。

  饶是她对寒冷并不敏感,也忍不住把衣服裹紧一些,钟萦听着四周的喧嚣,轻声道,不知是对谁说的:“要赶紧回去啦。”

  钟萦后面几天就没再怎么出门。

  她先是把家里打扫了一遍,边边角角擦得一尘不染。但严寄帮她收拾的本来就很干净了,钟萦便将书柜上的书都拿下来,把防尘袋全换了新的。又把压在衣柜最下面的衣服拿出来洗了,坐在阳台,头上就是洗好的衣服,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钟萦拿了本书,偶尔翻两页,或是看看手机,看累了,就躺在椅子上睡一觉。

  等过几天,衣服干了,就再把这些衣服一件件叠好,重新放回衣柜的最下面。

  最后这间房子一尘不染,宛若崭新,实在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了,钟萦的目光落在了角落的面粉上。严寄帮他存货,方方面面都准备的非常充分,米面菜肉调料什么都帮她买了一些。

  不过大概也是想着她一个人住,吃不了多少,而且也常吃不到,所以什么都买了点,但每样都不多。

  钟萦把面袋一点点剪开,盯着白面思考片刻,做了一个决定,开始挽袖——包饺子!

  她经常会自己捣鼓甜点,还从来没做过什么面食。都是和面粉打交道,应该差不了多少吧,今天她就来挑战一下!

  半个小时后。

  ——我错了!太难了!

  本来以为会很简单,上手了才知道不简单。和面对她来说问题不大,可是等到擀皮的时候,才发现,她平时用惯的和面手法,用来包饺子,面太软了。

  而且擀皮真是个大难题。钟萦以为自己看了视频就能会。笑死,看了视频,也根本学不会!明明做对了姿势,一手拿擀面杖一手拿面,压在边缘,来回滚动。下一秒,视频中的面皮转得飞快,两三下就完成了。钟萦还在慢慢地按一下转一下,一抬头,视频已经擀好了许多了。徒留钟萦满脸疑惑: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啊啊啊?!

  这简直和她以前上数学课一样,只是掉了一支笔,一低头,一抬头,世界就变了!

  废了好久时间,也就勉勉强强捣鼓出来了几片像模像样的。钟萦一抬头,好家伙,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再低头看看全是面粉的桌子,整个厨房像是被面粉炸弹光顾过。她光和面皮斗争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准备馅料。

  钟萦陷入沉思:“………………”

  然后她吃了一顿面片汤。

  随遇而安,随遇而安。都是一样的。

  嗯,好吃,就是汤有点少了。钟萦一边吃一边给出了评价。

  在她小时候,她母亲会经常做各种面食,包子饺子馅饼卷饼,都能做出来。馅料也是各式各样,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妈妈做不成馅的菜。钟萦对于厨房最深的回忆,就是她母亲和父亲一起站在案板前,一个人擀皮,一个人包。还有随时都能拿出来的,冰箱里各种馅的饺子。

  后来她大了一些,就会主动去帮忙,和母亲并肩而站,手里也捧着面皮,小心翼翼地放了一些馅料在面皮中间,不敢多放一些,然后一点一点地捏起来。馅料太少,饺子就会瘪瘪的,不成样子,和母亲包出来的圆润饱满的元宝形饺子,天差地别。

  钟母就道:“馅放太少了,看我,这个勺子小,放一整勺是正好的。”

  钟萦就学着她,放了一整勺的馅料上去,学着母亲的动作,两指并拢,一捏,馅露了。

  这时钟母就会接过她手中的露馅饺子,修修补补,又成为一个圆鼓鼓的小元宝,再拿来一张皮,说:“看好呀,动作是这样的,拇指并拢,往中间挤——你看,一挤就好了,多好看。”

  钟萦目不转睛,看着钟母的动作,也跟着一挤。那面皮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听她话,这次倒是没露馅,直接破掉了。

  “哎呀。”钟萦轻呼一声,“妈,你看。”

  钟父注意力被她这声吸引过来,看到她手中的惨状,就道:“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你看,一放,一捏,不就好了?”他像放着战利品一样,炫耀似的把又一只小巧可爱的饺子放到盘子中,指着旁边歪七扭八,形状奇怪的饺子笑着说,“这些饺子丑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包的,到时候煮出来,谁包的谁吃啊。”

  钟母道:“确实,好丑。”

  “……”钟萦无话反驳。那一排饺子有长有短,有的大腹便便,有的肚子瘪瘪,确实畸形。钟萦道:“吃完就吃完!”说完,赌气似的,手里狠狠一捏!

  皮又破掉了。

  钟萦:“嗨呀。”

  钟母钟父笑了。

  钟母道:“来,小萦,我教你另一种包法。”

  ……

  “……”钟萦动了动手指,手中的筷子跟着动,夹起最后一块面皮吃完。一言不发地收拾干净了厨房,然后拉开冰箱冷冻柜。

  果然,冷冻柜里放着几包饺子。

  ……严寄啊。

  钟萦拿出来一包,在手中颠了颠,最后还是没有打开,放了回去。

  转身手机,翻看着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判官府的人每日都会见面,因此建了群也不经常在里面讲话。三部九司的大群专用来讲大事,还有阎王殿的人在里面,也很少有人聊天。她把几个群都翻过去,竟然不过十条消息。就算有,也是公事公办的通知。

  她点开判官府的群,又退出来,再点进去,再退出来。

  拿着手机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判官府竟然没有工作通知她?这几天都没有怨灵么?要不今晚去一趟?

  钟萦想着,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屏亮了。

  钟萦有点紧张,点开。

  陆之韵给她发来消息,还带着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心:“小钟萦,郁良回来啦!o(* ̄▽ ̄*)ブ”

第30章 回归府中

  钟萦怔了片刻。

  郁良?

  她反应过来!郁良!

  加上不在府内工作的钟萦,判官府一共有核心成员五人。之前她去判官府的时候,沈平安和她说郁良请假回老家了,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看见他。

  郁良算是判官府里特殊的一个。

  像沈平安,陆之韵和温行,甚至包括钟萦,他们几个都是不会再与生前有任何瓜葛的,要么旧居早就被毁了,要么就是生前流离失所,或是像钟萦这样的,虽然生活在人间,但孤身一人,和人间断了个干净,在人间是个“黑户”。

  郁良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至今都和自己的故乡保持着紧密联系。每年都会回一次家乡旧址,一去就是好几天。

  具体是去做什么,他们都不清楚,不过从郁良说得一些话中能猜到一些,他是去扫墓的。

  是给自己扫墓还是给其他人扫墓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郁良自己的事情。再说地府有不少人会给自己扫墓,虽然说这个讲起来很是让人惊讶,也很奇怪,但在地府确实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钟萦就是一个。

  她每年清明和祭日都会去给父母和她自己扫墓祭拜。说起来,人间有给去世的亲人烧纸的习俗,烧的东西也是多种多样,千奇百怪的。从纸钱到纸衣服、纸人,甚至纸房子都有,足足有人那么高。

  她家没有这么的讲究,逢年过节时,尤其是春节,还是会意思一下。在她小时候,每到吃年夜饭之前,母亲就会给她一支香插在门口,然后分出几个盘子放上一些菜肴,再拿过来一个小盆放在下方,把一小叠纸钱烧成灰烬。

  钟萦死的第一年,也尝试过给自己烧纸钱,看着那些纸钱在自己面前燃烧,然后变成灰烬,最终被风吹散,也什么都没发生。钟萦也就得出一个结论,烧纸钱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是在世的人求一个心理慰藉,烧掉的纸钱只会变成灰,并不会送到去世之人的手中。

  钟萦对于郁良究竟请假去做了些什么并没有探究的欲望。只是郁良回来了,代表了一件事情。

  想起这件事情,钟萦都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变得热腾腾了起来,手机屏映出她微笑的面容。她立即抬起一只手捂住脸。

  她什么时候笑的?没事笑什么?!

  钟萦立即放下嘴角,但是这样板起脸又非常的刻意。钟萦看着手机屏中自己不自然的脸,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指,然后发消息过去道:“我想去判官府。”

  陆之韵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小钟萦,你现在身体好了吗?他又不是回来了就消失不见了,不至于这么着急来的。”

  “好了。我现在能跑好几个八百米。”

  “小骗子!”

  钟萦现在确实没什么大碍了。她没受什么大伤,只有手臂那里又被付思抓了一下,养了这几天已经好全了。但是能跑八百米是她吹的,她体育从来都是艰难及格,在处理怨灵的时候,也是用朱映笔代步,能不用跑的就不用跑的,身体素质虽然不是说很差,但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

  陆之韵是不相信她的话的。每次钟萦都信誓旦旦地进行承诺,每回又做不到,于是说道:“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了。化形的身体坏掉了,修复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钟萦向着门口走了两步,猛然停下来,把自己探出去的身体拉回来,倒退着走了两步,转身向后方的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回陆之韵的消息道:“我已经躺了三四天了,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想不想喝什么或者吃什么,我给你带?”

  陆之韵:“你别想了!我不会被收买的!”

  钟萦:“嗯。”

  然后她在心中默数:一秒,两秒,三秒……

  不到五秒钟,陆之韵发来一条消息:“想喝……拿铁……谢谢。”

  真香。

  钟萦似乎都从她发来的短短六个字中看到她郁闷又别扭的样子,忍俊不禁:“好。还是之前那家店?”

  陆之韵:“嗯。”

  “吃的呢?”

  “吃的不必!”

  “之韵,相信我,我这次肯定用电子秤称着放糖,绝对不放那么多。”

  “你上次也这么说。算啦,真的不用,麻烦你。”

  钟萦:“好。”她这么说,人却站在冰箱前没有挪动脚步。翻出来一些原料,拿在手中心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吃,要不每种都做一点,对了,糖放多少又是一个问题……

  钟萦一边想,一边把材料都拿了出来,摆放在桌子上,正准备大展身手,“叮叮”两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钟萦回过神来,看向手机,是温行发来消息了,点开他的声音就从手机中爆发出来,非常的有精神:“钟萦要来判官府吗?给我带这个月的军事新报吧。顺便奶茶也带一杯,就要那什么那什么……的奶茶。哦,对了,沈平安让我转告你,他的就不用了,他说他不喝……诶诶诶!老沈!别抢!还我!”

  语音戛然而止。

  钟萦:“……”

  如果猜得不错,温行的手机现在应该是在沈平安的手上,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了。

  果然,陆之韵发来消息道:“别理温行,沈平安已经在训他了。”

  钟萦:“哈哈哈哈……”

  陆之韵道:“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哦!”

  “好的!”

  钟萦回判官府的事情,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

  一个小时后,钟萦出现在路边的一家奶茶店前。奶茶店里全是甜甜的香气,站很远都能闻到。钟萦静静地等着,看到旁边竖着店长推荐的牌子,图片鲜艳,看起来非常诱人。钟萦默默在心中算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喝这些了。

  钟萦不喜欢喝外面的奶茶。不是其他的原因,只有一个理由,不够甜。

  对于陆之韵他们来说店家的甜度正好,但钟萦加到满糖,还是觉得差一点事,所以都是她自己做。只不过她觉得好喝,对其他人来说就是灾难了。

  钟萦有一次带自己做的奶茶去判官府,陆之韵喝了,本来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几乎透明,艰难地抱着钟萦哭,问她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钟萦不高兴了,还是说她被地府的食物刺激到了,下次一定带钟萦去吃地府的好吃的。一直到下班,都抱着钟萦念念有词,说嘴巴好苦,从嘴巴到喉咙到肚子里都是苦的,人生都没这么苦过。

  温行更是夸张,直接一口喷在了还没来得及喝的沈平安的脸上。虽然是间接救了沈平安一命,但成功的把自己送进了火葬场。

  只有郁良还站着。情况也不太妙。他性子冷淡,喝了钟萦特制饮料也只是摇晃了两下,在众人注视下,跌跌撞撞走到水桶边,抱着饮水机喝了一整天的水。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抓着沈平安衣角说,麻烦沈平安帮他主持一下,他和饮水机的婚礼。

  沈平安实在是没眼看:“……”

  加之他自己也被钟萦那些奇奇怪怪口味的糖果折腾的够呛,直接明令禁止钟萦带任何自制食品进判官府。

  钟萦想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好笑。最后,她一个人把带去的奶茶全喝了,撑的一整天吃不下任何东西。

  判官府,全军覆没。

  她做菜完全不放糖是没问题的,但是饮料这些,没了甜味总觉得差些什么。钟萦掌握不好那个度,也就听沈平安的话,不再做了。

  店员道:“来,您的奶茶好了。”

  钟萦接过来,道过谢后,向着一条小巷走去。这条小巷挤在高楼之间,很是不显眼。钟萦也是追着怨灵,偶尔才发现这个地方。而这条小巷的深处有一间荒废的小屋,正好可以当作钟萦去地府的通道。

  钟萦左右环顾一下,没有人在,大步流星地走往小巷深处。她站在门前,手掌贴上门板,片刻之后伸手推开,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便已经站在黄泉路上了。

  钟萦一眼就看见左边城墙下的花丛缺了一片。那片花被付思暴走时的怨气波及,到现在都还是光秃秃黑黢黢的,像是被一把大火烧过一样。

  不过走近,才发现也并不是全化成了灰烬。在焦黑的残枝落叶中,有几株绿色的嫩芽,艰难地推开埋在自己头上的焦土,奋力生长。

  不知为何,钟萦看见这几株绿芽,心情更加好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离开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一刻钟后,钟萦站在了判官府的门前。还没伸手推开,门自己动了,钟萦感觉手上一松,拿着的咖啡和奶茶都已经被人拿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随之响起:“钟萦,晚上好。”

  钟萦目光向下移了两分,道:“晚上好呀。”

  郁良身形瘦小,比陆之韵和钟萦都要矮半头,看起来总像是一个营养不良没有长大的小孩子,给人他只有十三四岁的错觉,但实际上他去世前就已经成年了。甚至因为他死得比钟萦早很多,按照入地府后的年份来算,他的年纪已经能当钟萦的爷爷了。郁良和她打过招呼后,就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过钟萦提着的奶茶和咖啡,两三步进了屋,然后一杯一杯分给其他人。他是个安静沉稳的性子,没有人打扰的话,一个人就默默地坐在工位上处理工作,什么乱杂的资料他都能收拾整齐。

  不过再安静的人,在判官府里也是没办法安静下来的。

  判官府里动不动鸡飞狗跳,谁都不能幸免,沈平安如果被气急了会变得很恐怖,所以一般闹也会避开他,郁良就不一样了,所以次次,他都会被无辜的被牵扯进其中,然后成为温行和陆之韵两人打闹之间的挡箭牌。

  最终被愤怒的沈平安一把捞出来,呵斥道:“看看都把人家逼成什么样了?!”

  多来几次,郁良就会自己躲了。

  于是被沈平安从混战中捞出来的那个人,就变成了钟萦。

  钟萦:“……”

  这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钟萦跟在后面走进屋,还没走两步,被陆之韵一把拉到了角落,她一双眼睛瞪得和探照灯一样,把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问道:“小钟萦啊,感觉怎么样?”

  钟萦依言活动了一下身体,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道:“已经好的差不多啦。”

  陆之韵还是不放心,道:“正好你今天来了,还是去祝飞舟那里检查一下,做个回访,以防万一。”

  “好啊。”

  温行凑过来,闻言也道:“是要检查一下预防预防,小心留下什么病根。”

  陆之韵听到,转头看温行一眼,难得能从温行嘴里听见一句她也赞同的话,眼神从凶狠渐渐变得柔和,道:“真是难得。”

  “怎么了?”

  “你今天竟然说人话了。”

  “……”

  “温行你今天不会吃错什么药了吧?说的话我竟然听了不想反驳。奇也怪哉。”

  “…………”

  钟萦看看陆之韵,又看看温行,心中惊觉不妙,趁着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还没有那么重,果断把报纸抽出来,递到温行手里,然后开溜!

  走了没两步,郁良忽然道:“钟萦。”

  钟萦被叫住:“怎么了?”

  郁良只是看着她,频繁地眨着眼睛,却目不转睛,目光始终都在她身上,紧紧抿着唇,似有话要说。钟萦静静等着。郁良张大嘴,即将要说出口,陆之韵道:“小钟萦。”

  郁良猝不及防被打断,刚积攒起来的一股气顿时泄了出去,又紧紧闭着嘴,不讲话了。甚至直接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埋头处理着桌上的文件,看也不看她一眼。

  “……”钟萦看着他坐好,没有再来讲话的意思,慢慢收回来目光。陆之韵走过来,还没站稳,被钟萦一把拉开,走到角落里,钟萦问道:“之韵,郁良怎么了?”

  陆之韵向着郁良坐的方向看一眼说:“他从回来之后就是一直这样了,说他心情不太好。我们本来也想和他谈一谈的,但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也就没打扰他。我也私下里找过他,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说没有。”

  郁良平时话虽少,但该说说,事情也做得干脆利落,绝不含糊。他不想说的话,那么怎么问都是没用的。也不能强迫郁良说话。

  陆之韵问:“你手上拿的什么?蛋糕?”

  钟萦:“泡芙,我自己做的,我做的还挺多的,一个人可能吃不完,你要吃吗?”

  陆之韵刚才还在蠢蠢欲动,打算伸手拿一块,闻言,顿时收了回去,站得笔直。

  钟萦又问道:“没看到沈平安,他去哪了?”

  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看见沈平安的身影。

  “他去阎王殿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沈平安最近没对你做什么吧。”

  钟萦一怔,笑道:“想什么?不是给他吃的,我只是想找他问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工作之类的,我来了判官府,总不能只是过来一日游吧,有的话正好我就收了,这些怨灵早解决就早少些痛苦。

  陆之韵:“早说,我去魂书阁帮你看一眼。温行,过来帮忙!”

  温行正瘫在自己的座位上,闻言背对着陆之韵翻了一个白眼,懒懒地站起来,不情愿地向着魂书阁大门走去。

  钟萦:“好啊,那你们找着,我去一趟阎王殿,”

  温行闻言看过来:“去阎王殿做什么?”

  顿时,判官府中的三人纷纷看过来。

  钟萦靠着门站,手中拿着泡芙,迎上几人的目光,浅浅一笑,道:“找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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